将军说她不娶妻(95)
待蛮兵退走之后,北辰隆又在边界停留了半日,确认蛮族在这一次的打击之后,不会再回邢北关,北辰隆才算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在心中谋划之后应如何收复铭峥。
蛮族从铭峥抽调的支援部队与从鄱岩抽调的队伍同时出发增援邢北关,奈何铭峥距离邢北关较鄱岩更远一些,他们的援军还在路上,没有及时抵达,待临近邢北关时,探子已回报说主力部队已经被逼回草原。
蛮将们只能及时止步,又带着身后一众人马退回铭峥,并设法传讯回草原,看草原内部对这一战的后续如何安排。
战事结束之后,北辰隆派人清理战场,并第一时间让人寻找林傲雪。他手下的士兵很快来报,说并未在军队中找到林傲雪,北辰隆心里一沉,他在先前的战事中时,虽朝林傲雪所在的位置赶过去,却没有成功与林傲雪汇合。
当他领着队伍接应到林傲雪手下的兵马,那一众士卒已折损大半,不见林傲雪的踪迹,这一战,林傲雪恐怕凶多吉少了。
直到蛮族退兵,留下一地尸体,北辰隆一身浴血,骑马立在尸山之中,嘴唇抿得很紧,良久之后,他忽而愤然下令,让人寻找林傲雪的下落,他让手里的士兵将战场上一落的尸体一个个翻找过去,以确认林傲雪的生死。
然而他带领的十万人马将整个战场都清理完了,也没找到林傲雪,但却有人拿着一支银枪和一块刻着“林傲雪”三个字的名牌来到北辰隆面前,朝他汇报:
“将军,我们没找到林参将的尸体,但发现了这两样东西。”
北辰隆从那人手里接过那柄染了血的银枪,盯着枪柄上暗刻的“雪”字,他眼睛里一下充了血丝,额角青筋暴跳,心里压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怒气,又有两分懊丧之意,就像丢了一把好刀一样,叫他极为惋惜。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长叹一声:
“罢了。”
林傲雪连枪都脱手,名牌都丢了,就算寻不到她的尸体,她能活下来的几率也小之又小,北辰隆估计,她是被蛮人的乱刀砍成了肉泥,连影子都见不到了,所以他们才找不到她的尸身。
他无奈地拧起了眉,招手让兵马重新聚集,其中也有从刚才那场惨烈的战斗中活下来的陆升和胥河等人。林傲雪所领的兵马在刚才那轮冲杀中损伤大半,但活下来的也有将近八千人马,这在北辰隆看来,不得不说是一场奇迹,也叫他对林傲雪的死更加惋惜。
陆升在战后一直疯狂地寻找林傲雪的下落,不等北辰隆下令,他就神态仓惶地拉着每一个还能站着说话的人询问:
“你看到林参将了吗?!”
他形色匆匆,每见到一个人,他都要问这句话,然而每一次,那些浑身浴血的士兵回答他的,多半是茫然无措的神情,或者困扰地摇头。他们才刚从残酷的战争中脱身,劫后余生的恐惧和震撼还留在他们心里,让他们没有多的心思思虑旁的事情。
胥河见他这般疯癫,心里也有些沉重,但他却不若陆升这般不能接受残忍的事实,只是无可奈何,林傲雪即便死了,也足以名垂千古。但他还是怀着一丝美好的期望,陪着陆升找了许久,最终却无功而返。
当北辰隆下令军队整合,欲返回邢北关时,陆升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似的,呆滞地立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脚下堆积的尸山和染血的土地化作一片汪洋的血海,将他一口吞没进去,也收走了他的心魂,让他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力。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战场的,或许是被胥河带着人架离,也或许是他自己跌跌撞撞,一步三跪地跟随大军撤离。
军队重新回到邢北关,关门大开,迎接凯旋之师,陆升远远望见了邢北关门口守着的云烟,他才恍惚之间找回神智,却蓦地红了眼睛,连他脚下的步子也顿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羞愧无颜,根本无法面对云烟。
队伍还在前行,北辰隆行在浩荡的队伍之中,带着终于击退蛮兵的喜悦和昂扬的士气,连战数月,上万兵将的牺牲在这一刻看来,全是值得的,这些逝去的英灵们英勇无畏,给北境带来了希望,值得歌颂与赞扬。
但在陆升看来,这一切都太过荒谬可笑。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每朝云烟靠近一步,他的心里便像扎进了一把尖刀,直到他站在邢北关的城楼下,浑浑噩噩的意识才终于找到了知觉,他张了张嘴,想唤住云烟,但在下一瞬,一口逆血从他的喉咙里喷了出来,让他腿脚一软,当场跪在地上,泪眼婆娑。
战争令他失去了好多人,他的双亲,他的妻儿,而今,连与他视如兄弟,又睿智如师的林傲雪也死了,他再一次迷茫起来,作为一个最下等的兵卒,他们为战争牺牲了那么多,而战争又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前行,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支撑自己继续坚持下去。
仇恨吗?杀蛮人报仇的确是他心中仅剩的一个理由,再也没有人能给他坚守下去的勇气,告诉他人生在世的道理,他活着,还不如死了,也确确实实,深刻而明白地体会到,林傲雪曾与他说过的那句话:
“人活着,确乎是最困难的事情。”
他不止一次想就此了结,感觉自己活下去也只是累赘,在天地间孑然一身,但又有一股蓬勃的火焰灼烧在他心间,迫使他不能轻易斩断一切尘缘,只因为,他死了,那么他身上的仇,将无人能报,无人能解。
蛮族一日不灭,此仇一日无解。
云烟在看到陆升的那一刻,敏锐的洞察力让她顷刻间发现了陆升异样而绝望的情绪,她知道陆升素来同林傲雪交好,与林傲雪虽然是上下级的关系,但他们私底下相处,更像兄弟。林傲雪若无事,陆升绝对不会是这样一副神情。
一股凉意便蹿升上云烟心间,让她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她抿紧了唇,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在深深呼吸一口关外潮湿又腥臭的空气后,她尽力沉下心,迈开步子,朝陆升快步走过去。
陆升跪伏于地,趴在地上,浑身不由自主地激烈颤抖。
他在云烟轻缓的呼声之中抬头,云烟清晰地看见陆升布满泪痕的脸颊上写满了绝望与痛苦,这一刻,她知道她已经不必再问什么了。
她站在陆升跟前,看着陆升痛哭流涕,像个孩子似的,蜷缩起来,嚎啕哭泣,云烟垂落的目光中暗藏了难以言说的悲伤,她沉默许久,最终只摇了摇头,不发一言,也没有再追问那战场上发生了什么。
她从陆升身侧走了过去,朝着迎面而来,浩浩荡荡的得胜之军走去,她于一众匆忙行过的兵马中间穿过,一个伤兵叫住了她,让她给将士看看伤。
云烟只瞥了那人一眼,目光冷漠而平静,平静得,让那士兵心头一颤,像是被灌了一口冷风似的,冻得他心生惶恐,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温柔的云医师竟然也会有如此慑人又令人惊惶的目光。
云烟转开目光,神情冷然而呆滞地继续朝前走,她的目光有些涣散,缥缈地融入天地之间,不知具体落在了何处。她从一个个受伤的士兵身侧走过,引无数士兵不解回头,却没有人再敢出声将她唤住。
她来到北辰隆的座驾前,仰头看向高头大马上跨坐着,威风八面的北辰隆,看着那一张方正之中,透着些许凶煞之意的脸孔。
“林傲雪呢?”
她开门见山,强行压下心头猛烈如同实质的不安。
“死了。”
北辰隆言简意赅。
云烟晶莹的眸子波动起来,像是有喧嚣的洪流激荡在她的瞳孔深处,将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引导着,冲破阀门,奔腾着,化作吞天巨兽,一口吞没了她前进路上的所有光亮,让一切都变得灰暗起来。
北辰隆看着她眼中灰败的颜色,忽然觉得有几分感怀,便示意身侧的人将林傲雪的名牌和银枪拿过来,递给云烟:
“这是他留下的东西,你拿去吧。”
林傲雪人已经死了,他也不想再计较这么多,既然林傲雪生前那么喜欢云烟,想来她死后,也是愿意将自己的东西交给云烟处理的,这是北辰隆能做到的最大的善意,也算是他全了林傲雪最后的心意。
云烟神情木讷地接过那一柄银枪和染了血的名牌,愣怔地站着,北辰隆也没理她,径自带着兵马走回邢北关。
云烟站在关外的城楼下,望着远处浩瀚的天空,眼里像是笼了一层水雾,瞳眸之中的神光无人能懂。那万物寂灭的眼神中,曾因林傲雪而浮现的光亮一点一点熄灭下去,她抬手揉了揉眼睛,逼迫自己将心里不时蹿升出的恐惧压制下去。
天空中忽然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与那灰色的天穹连在一起,就像林傲雪的名字一样,傲骨铮铮,又如白雪一样洁净无瑕。
北境春日飘雪并不出奇,却让云烟心里,仿佛有了一丝慰藉。
她收紧了手里的名牌,脸上支离破碎的绝望很快收敛起来,她低头看着掌心的名牌,那染了血的三个字,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心里,她恍惚觉得,看着这三个字,林傲雪就还没有真正地离开她。
她没有放声哭泣,也没有像疯子似的去质问北辰隆,更没有失去理智,冲动地派人闯入北辰隆的军队,杀进蛮族腹地,为她的心上人讨一个公道。
她的反应与她对林傲雪的感情一样,冷静而克制,但她的心,却在沉默与寂静之中,悄无声息地撕扯,一层一层剥开,灌着冷风,破碎流脓。
“骗子。”
她小声地说。
明明出关之前,还来找她,让她等她回来。
她却没有回来。
明明答应了,待大仇得报,就会娶她。
她却没有回来。
明明口口声声说着,要替她报仇。
她却没有回来。
云烟用力闭上眼睛,将眼眶中萦绕的湿意强自压下去,她绷紧了脸,用力攥紧了手里的名牌,咬牙切齿地冷声说道:
“你违背了约定,我也不会想你。”
她说着,眼角却有一缕澄澈的泪滑落下来,没入染血的泥地,很快消失不见。
她竭尽全力,才让自己不显得那么难过。
关外的冷风从口鼻灌入,竟没有半点阻塞地直接闯入胸口,让她等待林傲雪归来时,炽热的胸腔一寸一寸变得寒凉。
她将林傲雪的名牌收起,双手捧着那一杆沉重的银枪,转身回到邢北关。
她没有回军医营去,对她而言,那地方已经没有了温暖,也不值得她留恋。她径直去了林傲雪居住的营帐,主动替林傲雪收拾东西,因为她知道,这些东西如果她不将其带走,那么北辰隆就会让那些士兵过来,搜罗一圈之后,全部拿走烧毁。
他们对待每一个兵都是如此,若有家人在邢北关的倒还好,还能叫他们给领回去,如果像林傲雪这样,没有亲属孤身一人的,东西多半就全烧了。
在云烟看来,林傲雪与她已是彼此许了终生的,就算林傲雪这一次没有回来,这些原属于林傲雪的东西,也不该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被处理了。
她在林傲雪的床前坐了一会儿,心里一片沉寂,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又起身,开始收拾林傲雪的东西。在收捡林傲雪的东西时,她没有让任何人上前帮忙,就连陆升也被她冷眼赶出了营帐。
她从林傲雪床头的柜子里翻找出两套规整折叠的衣裳,那是她亲手替林傲雪缝制的新装,从那一丝不苟地叠放来看,足以显出它们的主人对它们是如何爱惜,这一次上战场,林傲雪换了最寻常普通,也是被拿去补了好多回的兵服,便没穿这两套衣裳。
云烟叹息一声,眼眶又悄无声息地红了,她用力摇了摇头,将这两套衣衫取出来,正准备继续收捡东西,却发现在那衣裳下边,还盖了一个精巧的木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