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说她不娶妻(124)
故而在玄鹤话音落下之后,林傲雪肩膀微松,迈步走进楼阁,双手抱拳朝玄鹤行了一礼,言道:
“原来是玄鹤师兄。”
玄鹤呵呵一笑,抬手拍了拍林傲雪的肩膀,示意林傲雪与之到一旁矮几前落座,笑问:
“茶或酒?”
林傲雪正襟危坐,并未思量太久,玄鹤一问,她就做出选择:
“茶。”
玄鹤闻言,轻轻拍了拍手,很快,寂静的楼阁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名烟雨楼内的侍女端着刚沏好的茶水走进来,分别给林傲雪和玄鹤一人满了一杯,又端着托盘退走,屋子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林傲雪的目光落在茶水里荡漾的波光上,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显然,这烟雨楼背后的人就是她这位名义上的师兄,而北境的烟雨楼又和京中的烟雨楼有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烟雨楼身后最大的一只手是北辰贺,那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玄鹤身在北境军中,作为北辰隆的军师,然则他事实上,却是北辰贺的人。但有一点林傲雪有些不解,像北辰隆那样疑心颇重的人,玄鹤是如何得到他的信任,并从未暴露身份?
况且,云烟也在替北辰贺做事,她先前还是烟雨楼的花魁,云烟与玄鹤之间,是否也有极深的往来?
见林傲雪皱起眉头,玄鹤就像是能看到她心里的疑问,他面上镇静从容,目光随和而又淡泊,倒是有两分鸿鸣法师的气质,他神情恬淡地提起初时他问林傲雪的那一句话:
“尊师他老人家,在你下山之前,可还好?”
林傲雪抱着茶碗,眉眼微垂,认真地回答:
“师父一切如常,只是往年染的咳疾在我下山之前又有反复的趋势。”
玄鹤噢了一声,面上露出两分追思之色,一时间,楼阁中不大的空间再一次寂静下来,林傲雪拇指摩挲这茶碗边缘,一圈又一圈,猜测着玄鹤下一句要说些什么。
“师弟如何看当今天下之势?”
在静谧许久之后,玄鹤再一次开口,他的话看似严肃,神态又颇为随意,倒真像是在与同门师弟交流各自所见所学。
林傲雪闹不清玄鹤的目的,但她猜想玄鹤既然多半是北辰贺的下属,那他与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在试探她的态度。且他唤林傲雪作师弟,显然是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的,鸿鸣替她掩藏了身份,普天之下,除了鸿鸣云烟和隋椋三人,并无他人知晓她的身份。
她垂着眸子,思量一番才回答:
“皇帝苛政,民不聊生,边关蛮兵动荡,中原乱军起义,北辰国势态衰微,若再这样恶化下去,人心散乱,必定分崩离析。”
玄鹤捋着胡子点了点头,言道:
“不错,确如师弟所言,这北辰天下,国力已被耗尽,国库空虚,民生凋敝,那师弟以为,此为何故?”
“天灾人祸。”
林傲雪言简意赅。
“旱天之灾,何人之祸?”
玄鹤追根究底。
林傲雪斟酌用词,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皇家兄弟内斗,寻常百姓遭殃。”
她不确认玄鹤到底是不是宗亲王手下人马,故而言谈之间并未即刻摆明立场,只是就事论事地阐述自己的观点。纵然她心里清楚在皇帝和北辰隆明争暗斗愈演愈烈的过程中,宗亲王多半撇不清干系,但至少在明面上,北辰贺两袖清风,未染指任何国政之事。
玄鹤微笑起来,他眼中流露出两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意,林傲雪的回答算不得高明,但也没有故弄玄虚,便又问:
“那师弟以为,这皇家兄弟内斗,将鹿死谁手?”
林傲雪划过茶碗边缘的手指轻轻顿住,重头戏来了,玄鹤这是在要她表明立场。她的目光凝望着茶碗内起伏的波浪,面不改色地接话:
“北辰国的天下,鹿死谁手都无甚关系,我只是希望,战乱能早日平息,黎民百姓能安居乐业。”
玄鹤哈哈一笑,对林傲雪所言不住点头:
“不错,确是如此,师弟有仁义心肠,倒是与尊师当年颇为相像。”
林傲雪闻言并不答话,玄鹤却看着她,突然说道:
“师弟可知,尊师当年也有与师弟一样的鸿鹄之志,最后却遭人猜忌,惨淡收场。”
林傲雪倒是没有了解过鸿鸣身上的往事,此时玄鹤一提,她眉头蹙起,眼神疑惑,问道:
“我只知师父当年在京中也颇有威望,却不晓得师父后来为何出家,我在山中修行之时,师父也不曾提起过旧日往事,师兄对此可知晓些内情?”
待林傲雪问完,玄鹤眼中透出一抹追思之色,他沉吟片刻之后说道:
“尊师年轻时,才华横溢,文武双全,且心有远大抱负,乃是当朝丞相最喜爱的学生,他心系民生疾苦,在民间游学时,发现男子自小便可入学堂,而女子则只能学习女红。”
“但他在村中讲学之时,也有不少女子偷偷跑去听他的课,他因此收了几个女弟子,发觉这些女弟子的学识并不比男子稍差,便认为才学无关性别,在朝中进言推行女官制,允许女子为官。”
“然则北辰历来男子为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从古至今无人更改,尊师此举无疑是在挑战北辰国的传统底线,自折子一上,他便遭到众人围讽,皇帝更是震怒不已,命他面壁思过,京中还传起了尊师与其座下女弟子往来甚密,不清不楚的谣言。”
玄鹤回忆着当初旧事,眼里还有几分难以言明的心绪,那时候他也才二十来岁,是鸿鸣座下最听话懂事的学生,他对鸿鸣此举的看法持中立的态度,不褒不贬。
“尊师因此触了众怒,无人相信尊师清白,因此他一怒之下,赫然辞官,从此远离庙堂,在源名山中静心休养。”
也是在那时候他受到宗亲王的招揽,暗中与北辰贺有所往来,便为后来的局势埋下伏笔。
林傲雪极为惊讶,她没想到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因果,鸿鸣法师此举可谓北辰史上第一人了,奈何如此革新之举还未来得及大放异彩,便被皇室打压下来,更是被当做丑闻秘密掩藏,所以鸿鸣出家之后,京中只传了他的学识和能力,却从未对他的功绩有所提及。
她转了转手中茶碗,闻言喟然长叹:
“师父当初想必很是辛苦。”
林傲雪心中叹息的同时,也被玄鹤勾起一些回忆,她这才想起来,原来十四年前京中西市街头,鸿鸣将她带走那时并非她与鸿鸣第一次相遇。
其实她在更早的时候就见过鸿鸣了。
那时候她才不足十岁,曾与北辰泠一起偷偷溜去皇子们读书的学堂,见过一个年纪轻轻,约摸三十来岁的学傅,她与北辰泠笑言这个夫子比那堂下的学生更像学生。
后来那学傅发现了她们两个在旁偷听,却并未赶她们走,一堂课讲完了,他还问了她们一些问题,林傲雪已记不起来那时候鸿鸣问了什么,只依稀还有些印象,她答得很好,还得了学傅夸奖。
那一次之后,她和北辰泠又偷偷去过几次学府,都没再遇见那天的学傅,时日一久,便渐渐忘记了那人的样子,也没再有谁提起过那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如今想起来,原来她与鸿鸣的师徒缘分,早在幼年时候就已经结上了。她不禁猜想,京中那一回街头相逢,鸿鸣有没有可能,一早就认出她了呢?
在林傲雪思绪回到幼时岁月的时候,玄鹤摇头轻笑,目光中也是几多追思,几多无奈:
“是啊,那时尊师离京,我作为尊师大弟子,本也该跟着离开京城,但我那时年轻气盛,不甘心自己还没有获得什么成就就离开,便又在京城停留了两年。”
“那两年里,我每日出行,都似乎有几千双眼睛盯着我,我走在街上,会感觉身边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他们介怀我是尊师的弟子,不管我如何努力求取功名,最终也只失意,壮志难平。”
“皇帝不重用我,甚至京中学堂也不允我讲学,我过得极为潦倒,却在此时,宗亲王殿下暗中招揽我入府。”
这一句话出口,便已表明了他的立场,他果然是北辰贺的人。
在林傲雪探究的目光中,他从袖口取出一面玉牌,轻轻放在桌上,朝林傲雪笑道:
“师弟可识得这是何物?”
林傲雪的视线落在那面玉牌上,此物她自然识得,而且她身上也有相同的一块。她抿起唇,玄鹤今日与她说话是带着诚意来的,他对林傲雪表露自己的身份,并非有勇无谋,而是有恃无恐。
就算林傲雪知晓内情,也无法将她如何,相反,林傲雪知道了这些东西,就注定不能脱身。她年初离京之前,北辰贺在她耳边说的话又回响起来,埋了那么久的棋子,看样子是要起些作用了。
林傲雪心头一叹,片刻后已有定论,袖口一抖,将那一直以来随身携带的玉牌取出来,放到玄鹤所持的那枚玉牌旁边,彼此心照不宣。玄鹤脸上的笑容加深,眼眸里的神光也更加自得,他用指尖点了点桌案,言道:
“王爷极为睿智,相较于皇帝与北辰隆二人,他的目光显然更加长远,也一直为尊师当年之事感到遗憾,殿下见我于京城之中寸步难行,便给我支了一招,让我北上邢北关,投奔北辰隆。”
话已说开,玄鹤便无所顾忌,他笑吟吟地开口: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能取得北辰隆的信任。”
也许是因为师出同门,又或许是因为效忠于同一人门下,玄鹤今日有些兴致,连带着话匣子也打开了,愿意解答林傲雪的疑问。
林傲雪也没有不懂装懂,认真地点了点头,道:
“是,对此我很疑惑,我自京城归来之后,北辰隆对我多加试探,我也几次三番险些丢了性命,想必师兄有旁的妙招。”
玄鹤闻言,却是哈哈一下,神态颇为轻松写意:
“师弟便是高估为兄了,为兄之所以能得北辰隆信任,事实上还是仰仗于尊师而已。”
“哦?”
林傲雪不解。
“因为当初尊师遭受非议之前,曾到北境历练过一段时间,与北辰隆乃至交好友,然则尊师在京城中因为推行女官制度遭到非议,北辰隆选择明哲保身,并未站在尊师这一边,所以他为此心怀愧疚。”
玄鹤话到此处,面上露出两分讥嘲之色,他冷漠地嗤了一声,显然对北辰隆如此作为非常不齿:
“当听说我是尊师大弟子,又在京城饱受苦楚,北辰隆便不曾犹豫将我收留下来。”
林傲雪闻言,轻叹一声:
“师兄也算适逢其会。”
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手中茶碗内茶水渐渐凉了,她轻轻抚了抚边缘,而后言道:
“师兄今日来寻我,应当不只是与我叙旧。”
先前与她说了那么多,无疑是想拉进他们之间的关系,取得林傲雪的信任,但玄鹤真正的目的,肯定不止如此。
玄鹤托起茶碗抿了一口,笑道:
“为兄来寻师弟,是想替师弟分忧。”
林傲雪很是惊讶,玄鹤此言十分出乎她的意料,她抬了抬眉,讶然地看了一眼玄鹤,虽没有开口,但玄鹤已从她的双眼中看出她的疑惑,便主动说道:
“据为兄所知,师弟刚从关外回来,但师弟此行,似乎并不如愿。”
林傲雪抚在茶碗旁侧的双手骤然握紧,脸上的神情也猛地僵住,她掌心扶稳茶碗,垂着脸没有说话。林傲雪在听他说完那句话后的反应实在过于明显,即便林傲雪已经尽力掩藏,还是没能完全藏住自己心中的震撼和紧张。
玄鹤却不以为意,他扬了扬眉,眼中笑意越加深了,林傲雪有软肋,才能让他此行的目的更加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