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换下了女装(134)
这样的事倒也寻常,周嘉对朱老板巨商富贾的名头也早听说过。
见着将军带了人回来,他特来打了个招呼,寒暄两句之后,竟还顺带向朱老板讨了些好处,替自己家中的两个妹妹定下了两盒楚氏胭脂行最难买到的江南口脂。
朱老板大方,一口答应下来之后,还附送了几套式样最新颖的红宝头面,说待回了京城,便派人送去周将军府上。
周嘉高兴得合不拢嘴。
“好了。”旁侧的方临渊终于看不过眼,开口打断他道。“有什么事,出来说。”
说着,他转头对赵璴说道:“朱老板只管留在我帐中,一会会有兵士送饭,您自便就好。”
便见朱老板风度翩翩地点头,又朝他道了谢。
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方临渊的嘴角上下哆嗦了几下。
赵璴这人五花八门的皮子太多,以至于他真的很会演戏。
他看了赵璴一眼,压了压忍不住上翘的嘴角,清清嗓子,换了一副严肃的形容,跟着周嘉出去了。
周嘉来寻他,正是为了那个“三十七寨”的事情。
整个山寨全搜查完了,只剩下匪寨中落了锁的几间仓房。因着其中的物件估计会很贵重,只怕遗漏丢失,所以他没敢擅动,只取来了全部的锁匙交给方临渊。
“他们匪寨里也有名册,总共四百二十一个土匪,死了十三个,还有二三十个受伤,其余的已经全部押送到宁北郡的大狱里了。”周嘉说道。
“宁北郡郡守特让属下来请您,问您这些土匪是否要亲自审。”
“自然要审。”方临渊点了点头,说道。“为首的孟诚和栾俊人几个都还能说话吧?”
“都好端端的,能说话。”周嘉点头道。
方临渊嗯了一身,接过了他双手奉来的名册。
“带上一队人,我现在就去大牢。”他说。
“是。”周嘉应声。
却见方临渊走出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又道。
“那位朱老板饮食挑剔,我记得他不碰甜食,你别忘了提醒厨子一声。”他说。
“……啊?”不过一个商贾,将军怎么这样上心?
却见方临渊微微一顿,继而说道:“怎么了?据说饮食相克许会出人命,避免麻烦而已。”
他在周嘉的眼里太值得信服,以至于周嘉全然没看出他错开的眼神里藏着的心虚。
他只一心觉得方临渊周全。
“是!将军说得是!”
——
方临渊在天牢里见到了孟诚。
在来这儿之前,他已经看过了赵璴带来的那封信,对这人的底细已经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隔着厚重的铁栅栏,方临渊在孟诚面前坐了下来。
他打量着孟诚。
三十二岁的年纪,身量很高,肩背也很壮硕。他面上蓄着一层胡须,此时沾染了尘土,显得他形容有些狼狈,却仍能从垂着的眉目中看出些许坚毅的影子。
此人从前的经历,也称得上战功卓著。
他十来岁时便在福州服役,长公主赵玙击退倭寇的那一战,他因驾驶了一艘主力战船而荣获军功,被提到了百夫长的位置上。
此后长公主回京,因无倭寇侵扰,福州水师也减员了大半,他和栾俊人就是在那一年被调任到了兖州。
此后便是去年,他们携百余名士兵脱逃,在充州山脉落草为寇。
方临渊在行伍中待了十来年,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兵。
身负战功,又有军衔加身的将领,却竟当了逃兵。
尤其兖州这些年,一场战事都不曾有。
他看着孟诚片刻,直到孟诚缓缓地抬起眼来,也看向了他。
“聊聊吧,孟伍长。”二人目光相撞,方临渊径直看着他,平静地说道。
这是军营里惯有的称呼。
孟诚没想到方临渊这么快就知道了他的身份,目光当即一顿:“你……”
“我实在好奇,做土匪的人,怎么直到弃家遁逃的时候,也不杀围剿你的官兵?”便见方临渊接着问道。
孟诚闻言,套在重枷里的手又微微一攥。
却只看着方临渊,并不说话。
方临渊也很耐心,只静等着。
他眼看着孟诚的手紧紧地握来握去,直到孟诚的胡须微微地随嘴唇颤动了几下,沙哑着嗓子开了口。
“方将军。”他说。“我知道你。前月蓟州百姓为苛政所害,是你为他们讨回的公道。”
百姓、苛政,同样一件事,却是与朝堂之上全然相反的用词。
方临渊沉默片刻,问他:“难道这就是你不杀我手下士兵的原因?”
孟诚笑了一声。
“方将军,您也没有杀我的弟兄。”他说。“是我技不如人,没能赢过你。”
他神色平静,态度也很和缓。
但显然,这番平静里全然是沉沉的死气,他并不打算回答方临渊的问题。
方临渊抱起胳膊,缓缓靠回了椅子上。
“难道你不明白我不杀你的原因?”他说。“孟伍长,你若是对大宣的将士怀恨在心,便不会下令不许杀士兵。但你若是心里没有怨恨,好端端的,为什么放着朝廷的粮饷不吃,要去做烧杀抢掠的土匪?”
“粮饷?”只见孟诚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重复道。
方临渊紧盯着他的表情。
冷峭、讥讽……还有难言的沉痛。
“若有内情,你可以直说。”方临渊提醒他道。
却见孟诚转头,看向了监牢窄小的窗子。
月光从窗外漏了进来。
一束遥不可及的光亮,似乎照到了这里,却又冷冰冰的,与湿冷的砖石融在一起。
片刻,他听见孟诚说道:“方将军,我知道你是个好将领。”
他语气很慢,很平缓,却微微有些颤抖,言语间却在缓而深的呼吸着,像是在平复精神上的某些痛苦。
“三年前,从你拿下陇西第一城时,我与营中的将士们就在听你的传说。”他说。“您用兵如神,待陇西那些行将饿死的平民又能这样公平,他们视您如青天,在我看来,也是如此。”
说着,他转头看向方临渊,问道。
“可是,方将军,摆在您面前的,若真是天上的事呢?”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牢房中有些发红,方临渊看着他,许久,缓缓答道。
“天上还是地下,总要说了,才有办法。”
——
去年秋天的兖州,像是落入了一场生灵涂炭的幻境里。
微薄的收成让本就寒冷些的兖州愈发贫穷,街市上的粮价涨了又涨,饿极了的百姓们将儿女卖掉,换来的银两也只够买三斗米。
米面的价格比人命还要贵。
但是这有什么办法?
兖州贫弱,朝廷的税已经一降再降了。兖州各郡也纷纷开仓放了粮食,但衙门也穷,粮食分到百姓手里,也不过三五天的嚼用。
这是天灾,便是朝廷也没有办法的。
兖州各处山上的野菜和草根都快要挖光了,百姓们面黄肌瘦,便是军营里的将士,处境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军中无粮,主将便将粮饷折银发给他们。但是军中发下的银两,单是买麸糠来吃都不够填饱肚子。
到了今年开春,他们连麸糠都买不起了。
孟诚手下的将士活生生饿死了三十七个。
三十七寨的牌匾,上头字字都是他手下弟兄曾流淌而出的血。
方临渊静静地听孟诚说着,说道此处,身高八尺的男儿捂住了胡须覆面的脸,忍不住地抽噎起来。
“但是……分明……”说到这儿,他有些语无伦次。“这世道就是乱的。”
他说,他第三十七个饿死的弟兄是他同乡的弟弟,是当年一起入军营奔前途的。
他临死的时候,攥着孟诚的手,将锋利的匕首塞进他手里,让他割下自己的肉来,养活他视若亲兄长的孟大哥,养活其他的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