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77)
阿尔方斯想必在当天就读到了这份报道,那天晚上,吕西安就收到了他的电报——之前计划好的诉讼已经写好了诉状,并不公开地提交给了高等法院。
吕西安握着电报局送来的这一张薄薄的蓝纸片,从那几行短短的字当中,可以清楚地体会到阿尔方斯的愤怒——犹太人通常是不喜欢被别人揪住自己的民族身份来攻击的。
他让人写了一篇文章,要求在报纸上予以登载,然而却被《布卢瓦信使报》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即便由股东杜兰德出面也毫无通融之意。这样的决定不但得罪了杜兰德,也得罪了其他的小股东们,这些股东还是希望报纸能够保持住起码的中立性,否则等到选举结束,得罪了一半读者的《布卢瓦信使报》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面对股东们的反对,小莱菲布勒毫不让步,这当然是来自于他叔叔的授意,吕西安的这篇文章终究是没有发表。
不满足于第一次攻击,《布卢瓦信使报》趁热打铁。第二天早上,当吕西安打开报纸时,发现同样的版面上又登载了一篇新的文章:《国际犹太银行家的阴谋》。
“这真是没完没了。”吕西安心想,看来莱菲布勒这一方也的确是急眼了,连续两天发这样的文章,已经算是把双方之间最后的一层遮羞布彻底地撕了下来。
这篇文章的作者在他的文章当中不断叫嚣着各种小题大做的词句,例如“犹太人的阴谋”,“死要钱的民族”,“出卖基督的人”,“背后捅刀的卖国贼”。他似乎认为以阿尔方斯为代表的犹太银行家有个统治世界的图谋,而他们统治世界的关键点就在布卢瓦城。
这位作者的这些哀泣读起来,就好像是阿尔方斯不但把他弄破产,还带着一群打手冲进他家里,将屋里的东西全砸个稀巴烂,再用穿着带马刺靴子的脚在他的肚子上乱踩一通,最后还把他的妻子女儿抢去抵债了似的。
“对一些重要的事实,善良的法国人们已经忍耐了太久,而我们作为记者,有的是出于审慎,而更多的则是由于恐惧,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关于这些犹太银行家,不消作者多说,诸位读者想必都已经有所了解。至于他们的钱从何而来,这也十分清楚:通过巧取豪夺和欺诈,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先生和他的父亲已经积攒了巨额的财富,而这些财富也成为了他们用来撬动政局的杠杆……”
“……从布卢瓦的银行业开始,伊伦伯格家的触角将伸向各行各业,在这一地区遍地开花,这使得那一帮人距离自己的目标又进了一大步——而他们的目标,就是成为法兰西的幕后操纵者……”
“……而伊伦伯格和他的同伙在法兰西的阴谋,是一个更大规模的犹太人阴谋的一部分。这一阴谋由一些著名的国际银行家共同策划,例如那个分支遍布欧洲的罗斯柴尔德家族,为俾斯麦服务的布莱希罗德,还有奥匈帝国的埃弗鲁西家族,这些犹太人就像是病毒,感染一个又一个国家,破坏他们的金融和经济秩序,用这些民族的鲜血充实自己的金库。久而久之,各个高贵的欧洲民族不断衰落,而犹太人则不断壮大,就像寄生虫杀死了宿主一般,犹太人也将实现他们的目标——犹太人统治世界!”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吕西安将报纸卷成一团,扔在地板上,“恐怕只有白痴和疯子才会相信这些东西。”
话虽这么说,可吕西安心里明白,有不少人还是会相信这篇文章当中所提到的这些荒诞不经的观点的,或者说,他们本身就这样认为,而这篇文章的胡言乱语,恰恰说到了这些人的心坎里去。
所有的政治思想和理论,所回答的都是同一个问题:谁是我的朋友,谁又是我的敌人?人类作为群居动物,天生就有抱团的需求,而且会选择自己所认为的“朋友”一起抱团,而将“异类”排除在外,无论是社区,阶级,还是国家,都是用这样朴素的逻辑组织起来的。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了“异类”和“敌人”,任何一个共同体都不能稳固存在。
犹太人作为流浪千年的民族,他们的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都与本地人不同。而他们由于受到主流社会的排斥,从中世纪开始就普遍从事商业和被视作罪恶的银行业,这也让他们在公众舆论当中被视作奸诈狡猾的民族。这样一个富裕却缺乏政治话语权的民族,从罗马时代开始,就是充当”异类“的最好选择。
法兰西作为西欧的文明国家,并没有如东欧的俄国那样浓厚的排犹主义,但人们也普遍将犹太人视作异类。犹太银行家们的所作所为,也令许多人对他们抱有敌意,而上层阶级的法国人也或多或少地在将不满的怒火引导到犹太人身上。自从普法战争之后,法兰西的复仇主义烈火丝毫没有熄灭过,这些复仇主义者普遍将犹太人视作用金钱就能轻易收买的潜在卖国贼。在各种因素的共同助推下,反犹太主义的野火正在不断蔓延,而在外省表现的更加强烈。
这一系列文章在布卢瓦城里引发了讨论,除了双方的死硬派支持者之外,其他的中间派对于这些文章都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他们虽然抱着对犹太人本能的不信任感,可毕竟阿尔方斯曾经来到过这里,亲自和他们见过面,这些市民们很难将这个英俊礼貌,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与报纸上描绘的那个恶魔联系在一起。
吕西安决定不再理会这些无聊的攻击,他按铃让仆人收走这份被他揉成一团的报纸,同时下令备车,今天下午,他要去本市的退伍军人俱乐部发表演讲,这是几天前就已经计划好了的。
马车带着吕西安先来到竞选总部,接上了蒂贝尔先生。
“您怎么啦?”他看到上车的蒂贝尔先生哭丧着脸,两条眉毛朝下耷拉着,胡子也卷了起来,就像是被雨水击打过的叶子一般。
“拉萨尔刚刚给我送了信。”竞选经理说话时很难掩饰自己的烦躁,“今天早上他听到莱菲布勒和他的侄子谋划,要把您今天下午的演讲搅乱。”
“那么他们打算怎么做呢?”
“自然是花钱雇一些人去砸您的场子,例如在您演讲的时候喝倒彩,或是朝台上丢东西什么的。”
吕西安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莱菲布勒的确是感受到了压力,不然也不会连如此下作的招数都要使出来。放在几个月前,这位现任议员恐怕还是摆着绅士的谱,下不了这样做的决心呢。
“您看下午的活动要不要改期?”竞选经理问道。
“这不可能。”吕西安十分坚决,“因为这样的小伎俩就临阵脱逃,那我岂不成了笑话?莱菲布勒还不知道要在报纸上怎么编排我。如果他们要搞下流手段就让他们来吧,他们要自降身价,那就随他们的便好了。”
“可是……”
“您哪里来的这么多顾虑?”吕西安也有些不耐烦了,虽说他对于之前的那些攻击文章抱以不屑一顾的态度,但那些文字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他的心底里憋着一团火,而这团火并不像是明亮的篝火,而是暗自燃烧的炭火,虽然没有什么火苗,但却是同样的炽热烧人。
退伍军人俱乐部位于城市的东边,之前曾经是一座小旅馆,在复辟王朝时期,这里的主人曾经对她进行过改造,安装了一些现代化的设备,试图和卢瓦尔饭店竞争,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从此就日渐衰落。本地的退伍军人俱乐部在十年前低价买下这栋建筑,并加以改造后将俱乐部的会址搬到了此处。
吕西安抵达了会场,听差立即将他从小门带到了后台。
吕西安从后台隔着帷幕看向大厅,大厅里坐了不少人,坐在前排的都是一些头发花白的老绅士,他们的身上都佩戴有五颜六色的勋章和服役纪念章。
他的目光移向这些人的后面,在大厅的后部有一些站着的人,虽然还有一些分散的座位,但他们并没有去坐,而是抱团地站在一起。比起前面坐着的观众,他们看上去都年轻很多,身上也没有佩戴任何的勋章。这些人都带着小圆帽,将头低着,目光看向地板,就好像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们的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