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132)
第75章 争吵与自责
吕西安疲倦地靠在马车的靠垫上,他用手指轻轻按着自己的一边太阳穴。自从两个人重新登上伯爵的马车,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之后许久,他都不曾说话。
马车从街道上飞掠而过,教堂的钟声在空中回荡着,也许是十一下,又或许是十二下,夜已深了,空气却依旧黏腻而黏稠,比起来时更令吕西安透不过气。
他将胸前被水打湿的衬衣从皮肤上扯下来,刚才亲王跳进水池里溅起的喷泉水浇了他一头,当时倒是让他打了一个激灵,可在这样的热天气里,很快衣服就黏糊糊地贴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落水,人们用羊毛毯子将他裹起来,毯子吸了些水,变得沉重,像盔甲一样扣在他身上,令他无法挣脱。
“这不是最坏的结果。”他听到对面的伯爵这样说,这话既像是安慰,又可以被当作是一种提醒。
“我当然知道。”吕西安干巴巴地回答道,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今晚,他积攒了一肚子的邪火,却不知道该朝着何处发作。这一年来,一切都顺风顺水,让他感到似乎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当中,只要自己想要做到的,最终无论是通过自己的才智或是借由他人的帮助,他总能够达到自己的目标,像今天这样的无力感,他已经许久都没有体会过了。
伯蒂亲王是个危险的对手,在那副风流浪子的面具下,隐藏的是一位高明的权术大师,他被自己的父母认为天资平庸,可他对政治的影响力甚至超过了孀居后就深居简出的维多利亚女王。
然而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吕西安还是自认为能够和亲王掰一掰腕子的,可让他完全无还手之力的并不是双方的才智高低,而是地位上的巨大差距。刚才在夜总会里,王族的威势像圣米歇尔山一样砸在他身上,吕西安不得不承认现实——亲王可以轻易地毁掉他,而他的还击将会像婴儿的拳头一样绵软无力。因此即便刚才对方提出比目前条件更过分的要求,他也只能接受,否则就是要自取灭亡。
令吕西安不忿的是,亲王拥有这样的地位,完全是由于他托生在了一个最为高贵的子宫里,这样的差距无论吕西安爬得再高,恐怕也永远无法企及,这就像登山者费了千辛万苦爬上了山顶,却发现自己踩在脚下的不过是连绵的高耸山脉边缘的第一个小山包,而挡在他面前的每一座山峰,封顶都插入到浓密的云层挡住,他甚至不知道这些山究竟有多高。
“您生我的气了吗?”德·拉罗舍尔伯爵又问道。
吕西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在撒谎,在他的心里的确有一股对德·拉罗舍尔伯爵的怨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伯爵和亲王是一样的人,他们从出生起就拥有吕西安无法企及的地位和财富,而这当中最关键的因素是血缘,他们属于一类人,而即便吕西安·巴罗瓦爬得再高,也不会被这个群体所接纳。
贵族们或许会捏着鼻子在自家的客厅里接待吕西安或是阿尔方斯这样的新贵,但这只是为了利用他们而已,即便贵族阶级的地位江河日下,他们也绝不愿意把新贵们当作是自己人。这种复杂的感情混杂着嫉妒,羡慕和埋怨,令吕西安无法启齿,因此他也只能用谎言来回答伯爵的问题。
“您是在生我的气,”伯爵用确定的语气说道,“您觉得我刚才应当站在您的一边。”
“这是您说的,我可没说。”吕西安烦躁地抓了抓被打湿的头发,这天气怎么越来越热了?
“我已经尽力让局面不要失控了。”吕西安从伯爵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责怪,“您刚才怎能那样对他说话?”
“我必须要对他毕恭毕敬,就因为他是王族?”吕西安尖刻地反问,“当然啦,他的母亲是不列颠的女王,而我的母亲是上尉的遗孀,所以他说一句话,我就要掏出几十万来,还要表现的感恩戴德,这世界就是这样运行的,这一点我很明白,您没必要特别来提醒我。”
“这不是钱的问题。”伯爵轻轻叹了口气,“这是关于他的面子。”
“这关于苏丹的整场闹剧,其实都是关于面子。他刚刚不是也承认了吗?那地方就是一片荒原,没什么经济价值,战略价值也少得可怜,三年前当喀土穆被包围的时候,英国人本有能力去援救,但他们没有这么做,因为他们已经打算放弃掉这块赔钱的殖民地了。”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戈登总督的死引起了超出想象的轩然大波,甚至被当作是英国的耻辱。但其实英国丢掉了什么呢?无非就是面子而已,可是在政治上,最重要的恐怕就是面子了。”
“您没想过为什么其他人不愿意接马赫迪人的订单吗?因为他们不愿意打英国人的脸。我费了很大的劲才阻拦住英国大使,让他不要发正式的抗议书。您卖给马赫迪人一点军火,这本不是什么大事,甚至英国政府都不会认为这些军火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但这事情只要公之于众,那就变成了天大的事,您会成为英国公众的敌人。”
“到那个时候,英国政府就必须毁了您,即便这不符合他们的长远利益,也要先拿您的血去平息选民的愤怒,否则他们自己就会被汹涌的民意撕碎。”
“那位亲王找您要那笔钱,难道您觉得他本人或是英国政府会缺这两百万法郎吗?他们要的是让英国的公众知道,之前落入马赫迪人手中的英国财产,在亲王和内阁的努力之下又回到了英国的手里,他们要的只是面子,只要您给了他们这个面子,他们也不介意分给您一点里子。”
“可您刚才是怎么做的?您非要和他硬顶……他可是亲王,您想想看,如果他从您这里得不到让步,内阁会怎么看他?日后他想要施展影响力的时候,内阁的大臣们想起他在您这里吃了亏,会不会轻视他?会不会阳奉阴违?您要是他,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吗?”
“他得到了面子,于是我就失去了四十万法郎,王族的面子可真是金贵。”
“您不是失去了四十万法郎,而是少赚了四十万法郎,这两者完全不同。我也不是完全不了解行情,您按照四百七十万的价格履行合同,还是有很多的利润可赚的。”伯爵听上去颇有些不满,“要我说来,您是和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在一起呆的太久了。从那种人身上能学来什么好的东西?只会让您变得贪婪又市侩。”
“您在收他的钱的时候似乎也没太在乎这些吧?”吕西安回敬道,“您的那位巴黎伯爵不也是这样吗?这位天潢贵胄想要靠着这些暴发户的力量重返王位,却又看不起他们。您从这位‘陛下’身上学来了什么?虚伪和惺惺作态吗?”
话刚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可语言就像是炮弹,一旦从炮膛里打了出去就无法挽回了,因此他也只能虚张声势地板起脸来,冷冷地看着伯爵。
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在昏暗的光线下,吕西安看不清伯爵的脸色,但他猜想对方此时的脸色要么是像雪一样白,要么就会像火一样红。
“我理解您对我心怀不满,”德·拉罗舍尔伯爵的目光深沉,令吕西安不由得想要避开他的视线,“但您用这样不敬的口吻谈论陛下,这是什么道理?”
“您今晚为什么如此急迫地要我和亲王讲和?”吕西安现在十分后悔自己说了那样过分的话,但年轻人的好面子一点也不亚于英国的王储,他无法在这个时候向伯爵低头,哪怕他也明白自己并不占理,“仅仅是为了我吗?还是为了巴黎伯爵的利益?”
德·拉罗舍尔伯爵没有回话,两个人被令人难堪的沉默笼罩,吕西安知道自己说对了。
“巴黎伯爵如今正居住在英国,您当然不愿意得罪英国的王储。”今晚发生的一切在吕西安的脑子里像画卷一样展开,一切都清楚而又明了,“您还指望英国能够支持王室复辟呢。”
“您说的没错。”德·拉罗舍尔伯爵承认,“我的确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得罪威尔士亲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