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407)
“为什么不呢?”安妮小姐反问道,“我们现在没有钱了,因此自然就得按照没有钱的活法来过。我明天就在报纸上登广告,寻找一个女秘书的职位。”
“您用不着登什么广告,这件事交给我吧。”吕西安决定等自己正式就职之后,就把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塞进下属某个部门的办公室里去——他并不打算将她放在身边的内阁办公厅,他毕竟和她父亲的自尽有些关系,她虽然没有表现出恨意,但谁知道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更不用说他们之间可能的血缘关系。他愿意给杜·瓦利埃小姐一笔钱,也愿意帮她找工作,但他可绝不愿意由她经手自己的机要文件——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生意上,感情都是完全靠不住的东西——这一课他可是花了很大代价才学会的。
“那我就谢谢您了。”安妮小姐点点头,“但这张支票还是请您收回去。另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今天傍晚我要给我的父亲,我的妹妹以及她可怜的孩子举办葬礼——我母亲的情况显然没办法操持,而如今除了您,我也想不到还有谁愿意登我们家的门了。”她苦笑了一声,“您能来帮我处理一下吗?”
“我一定为您效劳。”吕西安说。
“那就请您晚上五点到我们那里吧——法院和债权人给了我们额外的宽限,可以在办完葬礼以后再搬出去。”她将卷起来的黑面纱重新放下来,挺直腰杆朝门外走去。
送走了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吕西安长舒了一口气,他虽说已经决定要在日后的生活当中从良心的桎梏里解脱出来,但这位小姐的洒脱和骄傲依旧让他那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泯灭的良心感到痛苦,让他感到沮丧。他不由得对安妮小姐的境遇感到同情——在这样的社会里,一位女性即便受过良好的教育,拥有高贵的品德,可若是裙裾当中没有夹着黄金和钞票,也不免黯然失色。
四点一刻时,吕西安登上马车出发,此时天边的红日已然西沉,波纹似的浮云在逐渐黯淡下去的天际上若隐若现。车子驶上马勒泽尔布大街,这条大道上挤满了马车,所有的车辆排成长长的行列,在快要抵达这条林荫道和米罗梅斯尼尔街的交汇处时,车流已经彻底停滞了下来。
一个骑马的人小心翼翼地引导他的坐骑在马车之间穿行,当他从吕西安的马车旁经过时,恰巧和车里的乘客四目相对。
“巴罗瓦先生!”那人勒住马,摘下帽子,眨了眨自己那一对鱼泡眼睛,吕西安记得这个人——克莱门特·德·瓦尔特内伯爵,著名的花花公子,赛马俱乐部的会员,去年他们曾经一起在杜·瓦利埃先生的乡村别墅里消夏,“您也是来参加葬礼的吗?”
吕西安吃了一惊,他不敢相信杜·瓦利埃先生葬礼上唯一的宾客竟然会是投机商生前一位欢场上的酒肉朋友,“我真没想到您竟然也会来。”
“瞧您这话说的,大家不是都来了吗?”瓦尔特内伯爵用马鞭朝前方一指,“要是我不来的话,今晚在沙龙里我该谈些什么?这场丧葬是当今唯一还有点意思的新闻了——多可惜呀!以后我们去剧场里还能看些什么呢?那样的身段和嗓音,多么迷人,唉,处在这样的地位上,却让自己死了,这不是太愚蠢了吗?”
即便吕西安再迟钝,此刻也应当弄明白了他们两个人要参加的并不是同一场葬礼,“您说的是谁的葬礼呀?”
“维尔涅小姐呀,您不知道吗?今天报纸上都登载了——《歌剧院明珠香消玉殒》。”瓦尔特内伯爵惊讶地抬起眉毛,“多新鲜啊,您是政治家,却不看报纸?”
“维尔涅小姐?”吕西安感到难以置信,他不久前还在剧院里见到这位当红的女演员登台演唱,“死了?这怎么可能?”
“唉!说来真是可惜——都是因为她那个拖油瓶孩子。”瓦尔特内伯爵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那孩子出了天花,剧院本来已经请了护士,可维尔涅小姐非要亲自照顾他。您说她是不是犯傻?为一个没人要的野种冒这么大的风险——”
“也许那是个野种,但那也是她的孩子。”吕西安冷淡地说道。
“所以说这些女士们总爱感情用事,”瓦尔特内伯爵仍旧是一副不赞成的样子,“您瞧,她冒了那么大的风险,结果过了不到三天,孩子还是死了,而她自己也染上了病,昨天下午也咽了气。多可惜呀,那肩膀,那腰身——啊,您瞧,送葬的车不是来了?”
吕西安从车窗探出身来,果然看到送殡的车队正沿着米罗梅斯尼尔街行进,正是这一列黑色的车队堵住了他们前进的道路。他看到一辆黑色的灵车,上面插着羽毛装饰,透过车厢两边挂着的轻薄的黑色帷幔,可以看到并排摆放在一起的一大一小两副棺材。在这辆马车身后跟随着的是送葬的队伍,其中大多都是衣冠楚楚的上流社会男士,他们或骑马或乘车,身穿一身黑色长外套,系着黑领带,如同跟在死尸之后的一群乌鸦。 “如果我是您的话,我就让车夫给我卸下来一匹马自己骑着跟上去,不然您就要错过葬礼啦。”瓦尔特内伯爵向吕西安告别,他用双腿夹了夹马腹,穿过车流,跟在了送葬队列的后面,一路朝着蒙帕纳斯公墓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流继续向前行进,吕西安感到一种苦涩的滋味正在他的唇边扩散——又一个或许和他血脉相连的人死去了,他想起那孩子的样子:在维尔涅小姐乡村别墅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孩子抬起头,睁大眼睛,问他是不是自己的哥哥。如今那个名为路易的小孩子静静地躺在小小的棺材里,躺在母亲的身边,不知道天花让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经过了这个路口以后,车流的行进就变得顺畅了不少,下午五点钟,马车准时抵达了杜·瓦利埃先生的府上。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在黄昏的黯淡光线当中,这座帝国时代浮华风格的巨大府邸像是一只黑漆漆的巨兽一般安静地蛰伏着,寥落的如同一座破败的修道院。前院那些用来照明的电灯都没有打开,喷泉也不再向水池里喷水了,大理石的水池里曾经种满了睡莲,如今却只剩下一潭发臭的死水和水面上漂浮的苔藓。这些华贵的宅邸与这座城市里的其他东西一样,一刻也离不了金钱的滋润。
一辆简陋的灵车停在正门前的大理石台阶下面,车夫和几个搬运工坐在台阶上抽着烟斗。那是一辆马车行用来给婚丧嫁娶的主办方出租的大车,平民们结婚时给车上用铜丝挂上些绢花就成了婚车,出殡时则挂上些黑布当作灵车使用。当杜·瓦利埃先生平日里坐着两匹英国马拉的敞篷马车上国民议会开会的时候,恐怕想象不到自己的最后一程竟然要乘坐这样的破车吧!
并没有仆人来为他拉开车门,因此吕西安只能自己下车,他走进大门,在昏暗的门厅里见到了两大一小三副棺材,最小的那一副还没有一些夫人们的首饰盒大。三副棺材并排摆在一起,就摆在前厅里那盏巨大的威尼斯水晶吊灯曾经所在位置的正下方——吊灯原本所在的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天花板,至于灯本身想必已经被迫不及待的债主们拆下来抵债了。这个前厅是他三年前进入社交界的起点,那时它的光华夺目令他震撼,如今它的破败和寥落也同样令他感慨。
安妮·杜·瓦利埃小姐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她扶着一个浑身用黑纱包裹起来的女人,那毫无疑问是杜·瓦利埃男爵夫人。男爵夫人不住地颤抖着,像是已经没有了气力一般,每走一步都要休息一下,命运的残酷压迫已经让她彻底垮掉了。透过黑色的面纱,吕西安看到了一张宽大而浮肿的脸的轮廓——她引以为傲并且挖空心思维持的美貌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消逝了!她失去了维持优越生活的金钱,于是也就如同从枝头折下来的鲜花,在几天之内就凋谢了。
安妮小姐向吕西安致歉——仆人们都被遣散了,厨房也贴上了封条,她原本想要给吕西安准备一点茶水和咖啡,最后也没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