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293)
德·拉罗舍尔伯爵呆呆地站在原地,令吕西安意外的是,在伯爵的脸上完全找不到生气或者愤怒的痕迹,这些已经随着他刚才的感情爆发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这种神情通常出现在和父母走丢的孩子脸上,既不知道自己深处何方,又不知道自己应当朝着哪个方向走。
“路易——你还好吗?”他有些后悔自己答应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一起过来,他早就应当料到,德·拉罗舍尔伯爵不会接受他的这种做法。如果伯爵并没有亲眼见证这一切,他或许还能够解释一番,可现在的这番景象显然给了路易·德·拉罗舍尔巨大的视觉冲击,吕西安甚至怀疑伯爵是不是被勾起了这个阶级对于革命和无秩序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谢谢您。”伯爵终于转向吕西安,他的眼睛里依旧带着不可置信的意味,而他的说话声听上去异常疲惫,“我想要自己走一走——嗯——让我的脑子清醒一下,吹吹冷风。”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心里空落落的,他这才意识到他有多么渴望德·拉罗舍尔伯爵能够在此时说一句话,表达一下对他所作所为的赞同之意,但他也十分清楚,这是他今天所绝对无法得到的东西。
“那么,好吧。”他伸出手握了握伯爵的手,但伯爵并没有回握住他的手,更没有给他一个拥抱。德·拉罗舍尔伯爵整了整自己的帽子,转过身,默然朝着街道的另一头走去,就连他留在身后的影子,也只是短短的一截而已。
吕西安叹了口气,登上了马车,他不得不承认,德·拉罗舍尔伯爵给他今天的胜利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这不过是暂时的不快罢了,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把德·拉罗舍尔伯爵弄回来,他无比确信他能够办到这一点。
第160章 西塞罗与喀提林
这一天的晚上,恐惧随着还带有油墨味道的新晚报一起,被送报员送到千家万户的门廊当中。冬日的冷雾在夜间笼罩着巴黎,读过报纸之后的市民们茫然无措地躺在床上,因为对未来的恐惧而久久不能入睡——他们引以为豪的文明和秩序,似乎在一瞬间又土崩瓦解了,过去将近二十年的歌舞升平犹如一场幻梦,当他们从睡梦中醒来时,巴黎城再次变成了那个酝酿着革命和混乱的火山,而火山口正向外冒出不祥的烟气。
在之后的几天里,所有的报纸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疯狂地互相撕咬,而整个国家的四千万民众,也自发地加入了两个不同的阵营。无数的家庭被撕成两半,原本亲密友爱的亲戚和朋友,如今却要成为世世代代的仇人,而造成这一切的人,就是吕西安·巴罗瓦,按照左派议员们的看法,如果内战最终爆发,吕西安·巴罗瓦就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之后的几天里,德·拉罗舍尔伯爵都没有上吕西安的门,于是这座宅邸连同它的主人,又一起落入了阿尔方斯的掌控当中。对于吕西安的种种做法,阿尔方斯不但未加指摘,反倒是赞赏不已,吕西安甚至怀疑,即便他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公然开枪杀人,阿尔方斯恐怕也会鼓掌赞同的。有一天晚上在晚餐桌上,吕西安甚至心血来潮地将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阿尔方斯,引来了对方的一阵大笑。
“这取决于您的目的了,若是您这样做是深思熟虑的行为,是为了排除一个用其他手段难以排除的障碍,那么我就百分之百地支持您。”阿尔方斯撇了撇嘴,“但若是您只是出于情感上的一时激愤,那么我就要说您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您还真是与常人不同,通常情况下,人们更能理解激情犯罪,而您却支持蓄意的谋杀。”吕西安翻了个白眼。
“人类能够成为这世界的主宰者,不就是因为我们能够用理智驾驭激情吗?若是让激情主导自己的行动,那么这个人和黑猩猩又有什么区别呢?”阿尔方斯喝了一口酒,“我们举个例子吧,一个男子发现自己的妻子和外人通奸,按照社会上名誉的做法,他需要向对方提起决斗,两个人到郊外的一处空地上,隔二十五码互相朝对方开一枪——这基本上就相当于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命运来裁决,而他本身明明算是占理的一方,却也要和那个损害他的人冒同样的风险。他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例如花上几千法郎就可以雇一个在北非服役过的老兵,让他朝着那个仇敌的后背放冷枪,这样难道不是稳妥多了吗?”
“但那样是不名誉的行为。”吕西安反驳道。
“不名誉的活着总强过光荣的去死。”阿尔方斯说话时候用的是一种缓慢的,被刻意拉长的声调,“啊,当然,如果是我们的朋友德·拉罗舍尔伯爵的话,他可能会更愿意光荣的去死,毕竟他可是上等人嘛,贵族和我这样的犹太投机商当然是不同的。”
“您提起他做什么?”吕西安有些不自在的在椅子上动了动,“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觉得您有一天必须要做出选择,”阿尔方斯眨了眨眼睛,“是要和我一起不名誉的活着,还是和他一起光荣的去死——我估计这一天要不了多久就要到了,所以您还是有空就想想这个问题吧——用您的理智去权衡,而不是用激情。”
“这话是什么意思?”吕西安追问道,然而阿尔方斯只是微笑以对。这一天晚上吕西安又问了他几次,但阿尔方斯似乎打定了主意,到头来也没有做出任何的解释。
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吕西安躺在床上,因为阿尔方斯的这句话而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他猜想阿尔方斯或许是闻到了什么不祥的气息,这些从事金融业的家伙都长着一副狗鼻子,但他已经尝试过去问阿尔方斯,再问几次对方也只会搪塞过去。如果布朗热将军这艘大船沉没,吕西安毫不怀疑阿尔方斯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救生艇,他或许会给吕西安在这艘救生艇上留一个位置,但他恐怕绝对不会让德·拉罗舍尔伯爵也登上这艘小船的。因此吕西安要么抛弃掉伯爵,要么就跳进水里和伯爵一起淹死,如果他选择了后者,阿尔方斯绝对会立即划船扬长而去的。
第二天早上,吕西安起床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他看了当天的几份报纸,吃了午餐,就吩咐仆人套车送他去波旁宫的议会大厅,这是《巴黎信使报》编辑部被捣毁之后,议会召开的第一次日常会议,因此他不能够如大多数时候那样请假,必须亲自到场参会。
当他步入议会大厅时,他注意到了左派议员们那混杂着警惕和冷淡的眼神,而站在布朗热将军一边的议员们在和他打招呼时也显得有些迟疑。这一场风暴把平日里高谈阔论的议员们都吓破了胆——《巴黎信使报》的主编曾经参加过议员的选举,这令许多议员们产生了某种兔死狐悲之感——革命的浪潮在巴黎的街道上奔涌着,如今已经蔓延到波旁宫门外的台阶上了,如果水位继续上涨,那么一些人的鞋袜和裤脚恐怕就免不了要被弄湿了。
到了举行会议的时间,议长拿起面前的锤子,轻轻敲了敲,“现在开会。”
众议院的秘书拿起上次会议的会议记录开始大声宣读起来,然而根本没有人听他的,所有人都在公然或是悄悄地打量着坐在会议厅右侧席位上的吕西安·巴罗瓦,这个年轻人正姿态懒散地靠在深红色的天鹅绒扶手椅上,用手撑着下巴,时不时地打一个哈欠,仿佛对可能迎来的质问毫不在意。黯淡的光线被云层削弱了一遍之后,终于穿过大厅的玻璃穹顶,照在会场当中,然而这样的光线并不能给整个场面增添一丝暖意,反倒让阴沉的气氛更加浓郁了,这场会议看上去就像是一场葬礼,而放在棺材里准备被埋葬的,正是第三共和国本身。
秘书读完了上次会议的会议记录,又开始宣读本次会议的出席记录。通常情况下,每次会议都有两位数的议员向主席请假,其原因无所不有,但人人都清楚他们只是想要逃脱议程当中无聊的部分,而且几乎每一位议员都请过这样的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