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114)
那天晚上,吕西安去了伊伦伯格先生府上赴宴,当晚餐结束后,他和伊伦伯格父子以及其他的几位宾客一起去小客厅里喝白兰地,同时等待鲁维埃总理公布他的新内阁名单。
吕西安注意到,老伊伦伯格先生今天一晚上都脸色阴沉,他肥胖的身躯深深陷在沙发里,用一只手拿着白兰地酒杯,另一只手托着正在燃烧的雪茄。
他大致可以猜到伊伦伯格先生不满的原因——鲁维埃总理是莱昂·甘比大的门徒,而前者是毫不动摇的共和派,因为反对第二帝国还被拿破仑三世皇帝逮捕过。至于新总理本人当年在马赛经商的时候,曾经创办了支持共和的《平等报》,并充满热情地用业余时间为报纸撰稿,可以预期,对于布朗热将军,他会比前任的戈布莱总理更加看不惯。
“您父亲今晚看上去可不怎么开心。”当吕西安终于有机会避开旁人和阿尔方斯说话时,他试图劝解几句,“他也没必要太过在意,之前也不是没有过比鲁维埃更激进的反君主制的总理。”
“啊,他不开心不是因为这个。”阿尔方斯摇了摇杯子,“他才不关心什么君主制和共和制,只要能让他赚到钱的制度就是好制度,他关心的只有利率或是每股收益这一类的东西,至于我们的新总理对复辟君主制有何影响,这种事情还是留给德·拉罗舍尔伯爵去操心吧。”
吕西安毫不怀疑德·拉罗舍尔伯爵对这个结果也一定不满意,或许这就是他今晚没有到场的原因?“那您父亲是为什么对鲁维埃有这么大的成见?”
“因为他是个金融专家,银行界最不想要的就是一个懂金融的总理了。”阿尔方斯冷笑着说,“他会有自己的意见,而不是简单地遵循法兰西银行的指引。”
“这样你们就更难操纵他了?”吕西安用玩笑的语气说道,不过他也清楚这对于掌控法兰西银行的大亨们而言算得上是一个不小的麻烦,若是他们想要为了自己的利益调整利率,或是动用国家银行的储备金给自己失败的投资擦屁股,可就没有之前那么容易了。
“您这可就有些夸张了,没有人试图操纵总理,法兰西银行只是给他专业的建议而已,这些建议来自经验丰富的银行家,他们行事的最高指引就是促进法兰西工商业的蓬勃发展。”阿尔方斯纠正了吕西安的说法,“现在可好,这位新总理恐怕是要固执己见地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了。”
“这对你们的确是个麻烦。”吕西安尽力忍住自己的笑意,“不过我想有一位真正懂经济和金融的总理,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对谁是好事?”阿尔方斯挑起眉毛,那眼神令吕西安有些发毛。
“您不觉得这有助于法兰西的利益?”
“法兰西!”阿尔方斯好像听到了一个大笑话似的,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您倒是和我说说,法兰西是什么?是地图上的那个六边形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说,国家是个抽象的概念,既看不见,又摸不着,它只是一个词语,是大革命创造的一个神话。在大革命之前,人们自认为是巴黎人,布列塔尼人或是普罗旺斯人,而现在在这之上他们又认为自己是法兰西人。”
“您刚才说到法兰西的利益,可这些自认为是法兰西人的人,总数超过四千万,这些人有工厂主,金融家,贵族和教士;也有小公务员,医生,餐厅的服务员,矿工和街头的乞丐,您觉得这些人的利益是相同的吗?”
“当然不是。”吕西安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所以您要告诉我的是,根本不存在什么所谓的‘法兰西的利益’。”
“这并不是我要说的,”阿尔方斯说道,“我要说的是,在金融方面,我们银行家的利益就是法兰西的利益。”
“这未免说的太露骨了吧。”吕西安目瞪口呆。
“我们并不是唯一的例子——在工商业方面,工厂主和商人们的利益就是国家的利益;在教育方面,校长和教师们的利益就是国家的利益;在军事方面,国家的利益可以和将军们的利益划等号——国家的政策就是为了这些在各个领域执牛耳的群体的便利。”
“所以您是说,国家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掌控它的人服务。”吕西安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它只是一个工具罢了。”
“应当由人掌控工具,而不是反过来被工具掌控,您明白了这一点,就有了做部长的资格。”阿尔方斯拍了拍吕西安的肩膀,“鲁维埃总理也明白这一点,这位先生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本应该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更麻烦的是他一定会试图对金融界进行监管——或许会派一个所谓的监督员来法兰西银行坐镇吧,或者试图通过几条有关的法律,甚至要派人来查账。”
“您是说法兰西银行的账目经不起检查?”
“任何银行的账目都经不起检查,如今做生意就是这样,总有一些不方便见光的支出。我们社会当中最关键的部分都是在重重的帷幕当中运行的,要是将这些东西都暴露在阳光下,那么整个社会结构都要崩塌了。”阿尔方斯不屑地冷哼一声,“这些在某方面有些阅历的政客实在是讨厌,仗着自己有些了解就随意来插手相关事务,这有什么好处呢?要我说,最好的政治家就是脑袋空空,什么也不懂的人,这样他们就会把复杂的专业问题留给专家们来处理了。”
“那您觉得我符合这个标准吗?”吕西安反问道,“脑袋空空,什么也不懂?”
阿尔方斯做作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您应当来做个银行家。”
吕西安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我想,即便总理试图监管金融市场,银行家们也一定有办法来应对。”
“那当然了,总不能让他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公牛一样,把市场搞得一团糟吧?”阿尔方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豪,“鲁维埃总理的内阁还不知能撑上几个月,而法兰西银行自从拿破仑创建它那时起就是个独立的机构,他不是第一个试图给马带上嚼子的政治家了。”
老伊伦伯格的一个秘书走进客厅,他手上拿着一张纸,“一部分的内阁名单已经公布了。”
他的老板接过那张纸,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脸色立即变得铁青。他的鼻孔像是鼓风机一样,朝外呼着粗气,吕西安一瞬间甚至以为他要犯心脏病了。
“真是一场灾难!”他将手里的那张纸递给身边的客人,“鲁维埃总理还要兼任财政部长,上一个懂金融的财政部长是谁?我已经记不清了。”
“更不用说他的那些政策,真是荒诞可笑!”一位胖的像冰山一样的先生显得十分愤慨,他是里尔附近一家钢铁厂的老板,因为肆意扣减工人的工资而被工会视作眼中钉,“他想搞的那个累进税制真是荒诞可笑,竟然要按照收入的多少来计税!说什么挣得多就应当多纳税,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共和国一贯号称的平等到哪里去啦?”
“还有那个权力下放的政策,要把中央政府的权力下放到地方政府去,根本不考虑他们有没有承担的能力!这下倒好,我们本来只需要和巴黎的一些关键人物搞好关系,现在还得去联络那些地方议员——人人都知道地方议会里充斥的都是找事精和小丑,为了做生意我们还要和那些人打交道,真是世风日下!”
那张纸在人群当中转了一圈,每落到一个人手中引起的不是长吁短叹,就是难听的诅咒。在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名单终于被传递到了吕西安手里,他在上面寻找着自己想要的信息,但是却没有找到:陆军部长的人选还没有发布。
阿尔方斯凑到吕西安的身边,和他一起看着纸上的内容,“上一届内阁的外交部长埃米勒·弗卢朗留任了,看来戈布莱总理的外交政策会得以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