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世子(227)
临行前,她还在幻想着这个跟随父亲躲在北平府,几十年不敢归乡受尽屈辱的妇人,终于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不必殚精竭虑,而是站在泰山之巅,俯瞰天下,受万人尊崇。
“娘的身子,娘自己知道,与太医没有关系,他已是为娘,数个昼夜未曾歇息了。”张皇后仁慈的说道,“不要因为我而牵连无辜的人。”
有张皇后的劝说,赵希言这才作罢,朝一旁颤颤巍巍的太医吼道:“听见没有,还不快滚!”
太医对张皇后感恩涕零,连连磕头道:“谢皇后殿下大恩。”
太医离去后,晋阳公主也跟着出去了,只为给母子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抬头看着天上的浩瀚星河,紫微星闪烁着璀璨的光芒,让众星黯然失色,而与其相对的天府星,今日的光芒却无比的微弱。
晋阳公主紧攥着双手,“信应该已经交到皇帝手中了吧。”
——
应天府前往的近道上,一队人马飞速奔跑着,穿过遍布枯藤与荆棘的树丛,领头的马,背上坐着一个身穿杏色盘领窄袖袍,未来得及更换的御马,用的还是金饰的马鞍。
鞭声不断响起,吃了痛的马儿只能加速向前,常年征战的燕王,对于京师这一带的地形尤为熟悉,通晓各地相连的近道。
正值冬日,寒风像刀一样刮在人的脸上,他们被一阵阵的刺痛侵袭,却依然不敢慢下步伐。
跟随在皇帝身后的中军左都督周士弘看主子如此疯狂,又是北上的路上,便猜想到了应是中宫出了什么事。
从黎明刚破晓的清晨,一直到日落,一行人整整赶了一天的路,如此纵马,体力消耗得极快,周士弘担忧已年过半百的皇帝,于是在一旁劝道:“陛下,天已经黑了,如今天下刚定,前方道路不明,恐有危险,人马奔驰了一整日,也已经困乏,陛下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吧,由臣代您去。”
“不!”皇帝拒绝了周士弘之请,“她若是见你而未见我,必会伤心,我岂能让她伤心,岂能让她抱憾。”
周士弘突然愣住,“难道?”于是他明白了皇帝为何如此急切,放下了宫中一些事物不顾一切的奔往北方。
夜幕降临,山间的小道变得诡异阴森,斑驳的星光透过交错在一起的树木照在露面上,但即使有星光,依旧不能撑起黑暗的夜晚。
“这里实在太过黑暗,如有野兽出没,臣担心陛下……”周士弘依旧说着自己的担忧,“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如今天下万民都要倚靠陛下。”
“士弘,你跟随朕这么多年,什么风雨没有经历过……”皇帝道,“区区夜行就让你害怕了?”
“今时不同往日。”周士弘回答道。
“你我虽看不见到,然这马有夜眼,岂能不识途。”皇帝道,随后抬起一只手示意周士弘不用再劝,随后又问了周士弘一句,“朕得天下的意义是什么呢?”
作为臣子,周士弘不敢答,“臣愚钝。”
“我有私心。”皇帝叹下一口气,随后扬鞭加速,“驾!”
——睢宁县——
皇后辂内,吊灯悬挂在盖顶的横梁上,映衬着底下一对紧握伤神的母子,灯笼内的白烛只剩些许,即将燃尽。
黯淡的灯火与憔悴的容颜,还有轻微的抽泣声,张皇后半躺在车屋的榻上,背靠着几只黄色的长绒枕,身上穿着一件皇后礼服内的中单,梳着齐整的发髻,耳垂下依旧悬挂着自她从燕王府出来时的那对耳坠,与华服相比,耳坠显得过于朴素。
“娘。”
“莫哭。”张皇后慈祥的抬起手摸着赵希言的头,一边嘱咐着孩子,自己却忍不住了泪眼,“我儿长大了,比从前更加好看了。”
“孩儿还没带您回去呢。”赵希言道,“孩儿将张府从富商手中买回来了,就等母亲回京,孩儿领着母亲去看。”
离乡数十载,焉能不思乡,赵希言清楚的明白,但天不遂人愿,这一小小的心愿,埋藏了数十年,近在咫尺,恐怕都已不能够实现。
“吾儿有心,娘有你,人生已无憾。”张皇后吃力的挪动着手,替赵希言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这么多年过去,对于你,娘一直觉得亏欠。”
赵希言哽咽的摇头,“这不是亏欠,是孩儿的新生。”
“好孩子。”张皇后继续抚摸着赵希言的头,“瑾禾比你大,懂得也比你多。今后,凡事多听取一些她的意见,她也是个好孩子,但命苦之人做事终究太过于理智,你做事,当有自己的判断,娘有私心,便是希望吾儿,平安喜乐一生。”
赵希言扑在母亲怀中,另一只手死死攥住被褥。此刻,她想起了,无论身处何位,只有母亲对自己的情感不曾变过,不会因为权力、身份的改变而变,“娘,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没有兄弟姐妹,只有双亲,父亲变了,而母亲也要离自己而去,孤独,将要相随。
“不要因为任何事,冲撞你爹爹。”张皇后最后说出了她不愿意说的事,认真的告诫着赵希言,夫妻数十载,张氏已然成为这个世上最了解皇帝的人,“君父,君在前,父在后,先君臣后父子,这才是皇家。”
赵希言拼命的点头,在母亲的病榻前,她不敢有丝毫的不听从,“孩儿记住了。”
“但是也不要忘了,他是你的父,是你的生父,你在这世上除了母亲以外,唯一的至亲。”张皇后又道,“他是心狠之人,然却也有软肋,你莫要忘了。”
赵希言一边拭泪一边点头,“父母养育之恩,昊天罔极,孩儿此生不敢忘。”
嘱咐完后,张皇后越发的伤心也越发的愧疚,她颤抖着双手摸着赵希言的脸,微颤着干白的双唇,“小言,娘对不起你,娘将你带到这个世上,将你推向这种处境,却没有办法保你周全,是娘的过错。”
赵希言仍旧摇头,“不怪娘,没有照顾好您,是孩儿不孝。”
张皇后轻抚着赵希言的脸庞,“有一点可庆幸,你的父亲,并非是先帝那般的凉薄顾利之人。”
赵希言擦拭泪水,“可他真要有心,怎不出现呢?为何要我去接您,为何只顾征战,只顾江山而将母亲一人留在北平府,若胡人十几万大军真的踏入北平府的都城内,母亲该怎么办,他呢,他依旧继续南下要江山吗?”
“他没有绝对的把握,胡人兵临城下而不入,北狄的铁骑可不像朝廷的那盘散沙一样怯弱无能。”赵希言道,“他将你留在了北平府,是因为世人都知道燕王专宠,故有必胜的把握,才未将你带离,才有鞑靼的汗王兵临城下却不敢入。”
隔阂的种子,早在战争响起的那一刻,便已种下,再到赵希言设计脱离朝廷的控制,回到北平,得知城中守军与燕王的计划与看见抱病的母亲,燕王没有将张氏转到一个安全之地,于是这颗种子,悄然萌芽。
这与她认识的父亲,不一样了,再到他以帝王之尊给自己施压之时,轻易取人性命来告诫自己,她才意识到,昔日的父子俨然成为了君臣。
但曾埋怨过皇帝张皇后却在此刻摇头,替皇帝开脱,“脱下那身黄袍抛开头顶的姓,你父亲也只是个普通人,也会有私心,你与他不同,生长在太平盛世,而你父亲却是身处乱世,你也不会懂他的隐忍。”
“自母亲第一次昏迷,公主去信京城,已有整整三天了,他接到了信早该来了,可为何还不来呢?”赵希言低着头,小声幽怨道。
张氏虽也渴望与皇帝见上最后一面,但明白自己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如今强撑着一口气,将身后事一一嘱咐,“人皆由难处。”
“你将她也唤进来吧,我有话要同你们说。”
赵希言抬手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便起身出去了,随后将晋阳公主拉入了车内,二人跪在张皇后榻前。
“你们都还年轻,正是韶华之时,将来的路还很长,母亲虽看不到了,但仍然会一直看着,为你们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