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45)
他问道:“可曾看见那位少谷主的相貌?”
奚彦道:“不曾。他坐在马车里,只听见他骂属下‘废物’。”
江泫心道:看来是个脾气爆的。又问道:“是他投下了魇魔?”
奚彦面色十分难看,道:“就是他。丝毫不顾及这边还有镇子,如此做法会不会危及镇民的性命……果然妖修就是妖修!真是该杀!”
江泫若有所思。
催化魇魔需要时间,见效如此之快,恐怕是很早以前就催好,随意带在身边,要用的时候充作消耗品的。渊谷这样的小手段不少,对于玄门修士来说虽不致命,中招了也要恶心好些时日。
此行得知的消息有用,江泫将这位少谷主稍微记了记。他来晚了,想必那位少谷主早已带着教众离开此地。若他动真格要追定然追得上,但他和弟子约好了卯时之前回去,不能失约。
思绪之间,旁边传来一声十分痛苦的呻|吟。紧接着,横七竖八躺着的人都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一个两个神情恍惚、又头疼欲裂,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开口不是痛呼便是骂声,其中一句声若洪钟,一下将在场所有奚氏人镇得鸦雀无声:
“赵金思,你这个畜生!”
一旁的人原本迷迷糊糊的,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你吃饱了找揍吗?!干什么骂我?”
大骂出口的门生被当头一喝,眼神立刻清明了,发现自己不在梦魇中、并且自己点名大骂的赵金思正在面前怒视自己时,顿时呆若木鸡。
奚彦面上浮现尴尬之色,对江泫解释道:“他们……有些私人恩怨。”
江泫面色无异,起身道:“无妨。既然魇魔已被解决掉,我也该离开了。”
奚彦忙道:“道友留步!魇魔怎么会突然被解决?可是道友的朋友出手相助了?请道友留下信物,在下日后好回报恩情……”
只是那道烟青色的身影已隐入夜色的深林之中,片刻过后便不见了。
*
宿淮双冷眼盯着面前逐渐化为黑烟的魇魔,面无表情地将太上落鞘。
对方的尖啸与惨叫声仍然萦绕耳边,声音太过尖利,让他隐隐有些耳鸣,还有点头疼。
这只魇魔已经吸收了相当多人类的梦,在与他战斗的过程中身躯还在不断膨胀。宿淮双用了净灵诀,将其附在剑上,对方的身躯每长起来一块,他就削去一块。一块又一块,被他削下来以后化作黑烟消散,伤口被净灵诀灼伤,对于魇魔来说,这痛苦就像人被烤的发红的刀刃凌迟。
更崩溃的是,它身躯的膨胀是它完全无法控制的。幻境已经落成,只要人还在做梦,它就只能被迫吞吃,吞吃下来的梦化作力量为它治愈身体,又被面前这个疯子面不改色地削下来。
最后它死于自戕,不堪痛苦,自绝了声息。
听到剑柄与剑鞘相碰的清响,宿淮双这才意识到,方才剑上好像还沾着妖物的污血。虽然很多时候太上出鞘取了敌命回来以后剑锋都是雪亮的,但不代表它不会沾血。它也很少这样频繁地切割妖物身体,落鞘之后,剑身仍在止不住地嗡鸣。
宿淮双安抚性地按上剑柄,感到手底下的震颤之感慢慢弱下去以后,才收回了手。
杀完了,该回去找师尊了。
他想。
只是才迈开双腿,宿淮双就踉跄一步,迅速用太上撑地,才稳住了身体的平衡。他茫然地思索片刻,才察觉到这样高强度地使用净灵诀,还是附在剑上,他的灵力与体力已经透支得差不多了。
于是宿淮双找了块地方休息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之前递给车夫的那只,江泫让他自己留着用,没想到用处来得这么快。
他靠着院子的矮墙,隐隐听见里头传来人苏醒的动静。从魇魔的幻境中醒来的感觉并不怎么好,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头疼欲裂,屋中的小孩儿甫一醒过来,就开始哇哇大哭。随后便是双亲关切的低声安慰,蒙在一片静寂的夜色中,反而更加真切。
宿淮双面色淡淡地听着,伸出颤抖的手指拔开瓶塞,从里头倒出一粒丹药,喂进嘴里,随后开始从近乎干涸的灵台之中周转灵力,让丹药起效更快些。
月亮探出轻薄的云层,银沙一样清冷的月光铺天盖地洒了下来。宿淮双坐在矮墙的阴影下,如练的月光漫上他的衣摆,映亮了他半张白皙漠然的面容。平日里乖巧腼腆的面具掀开,是一张冷血果断的皮相,沉黑的眼瞳中藏着一点森寒的戾气,冷月一衬,怵人更胜太上的剑锋三分。
他阖上双目,在这略显吵闹的哭声与安抚声中安坐了一刻,才重新提了剑站起来。
看时间还不到卯时,按照约定,他需要回去等一等江泫的。若卯时江泫还未回来,他再去寻他。
宿淮双脚程很快,路上猜测江泫那边会不会已经结束了,此时正在客栈中等自己。然而,他踏上客栈二楼,看见江泫的房间里还是空荡荡的,被自己看过的那张字条仍然原封不动地睡在案上,江泫还没有回来。
江泫没回来,宿淮双也不打算睡觉。
他从江泫的房间退出来,随意地往地上一座,背靠上两个相邻房间之间的那一小段墙,从乾坤袋中取出干净的绢布,又将太上抽出来,开始擦拭它剑锋上残留的血迹。
虽然丹药为他补充了体力,可过度使用灵力的疲劳感是无法借助外力消退的。宿淮双擦了一会儿剑,困意渐渐漫了上来。
江泫踩着凌晨微寒的夜色上了楼,看见的就是这副光景。自己的弟子席地而坐,靠着墙睡着了,手中握着沾着血的白绢与太上,头微微歪向一边、双目紧闭,眉尖也紧紧锁着。
似是擦剑到一半睡着了。
这副样子要是被末阳瞧见了,必然会痛斥他“礼仪不端”、“区区一只魇魔竟会耗去你如此多的力气”,可江泫瞧见了,只觉心中微微一动,放轻了脚步向前,在宿淮双面前蹲了下来。
换做平常,这点动静足以惊醒他了。可不知弟子今日是不是太累,直到江泫伸手抽出他手中握着的长剑落鞘,也仍然歪着头沉睡,眉眼中带着一点倦色。
江泫很少有能这么直接观察宿淮双的机会。少年永远安安静静地跟在自己身后,无论自己吩咐什么,他都会尽力去做,即使这双眼瞳现在阖上,江泫也能想象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样子、能想象到他盯着自己的眼神。
专注、尊崇、绝无二心。
年长者的眼底泛起一片小小的涟漪。他垂下眼帘,手臂环过少年的后颈与膝弯,手臂使力,轻飘飘地便将人抄了起来。太上稳稳地悬在江泫背后,跟着他一块进了宿淮双的房间。
少年抱起来已经不像最初那样硌人了,虽然有点硬,但好歹是正常人的体格。从门口到床榻这短短一段路,宿淮双的侧脸一直乖顺地贴着江泫的胸膛,额角垂下几缕碎发,将面容衬得清俊又脆弱,眉头却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
果然让他晚点辟谷是对的。江泫满意地想。
他俯身将人放上床榻,又亲自动手将宿淮双沾了魇魔黑血的外衫脱下来,直脱到他剩下一套雪白的中衣才停手,抖开薄被,将沉睡的宿淮双严严实实地裹住。
做完这一切,江泫打算回房间。
但不知为何,他最终没有选择回去,而是坐在弟子房间的书案旁,随意翻阅客栈配有的民间话本。不愧是民间话本,尺度和想象力远超江泫的想象,令阅者啧啧称奇——
不过江泫不会这么干,他倚在窗边,染着一只蜡烛,神色专注得像是再研读什么经文。
读完几本之后,他面无表情地确认了一个事实:这些东西带坏小孩子,不能给宿淮双看。他起身,将剩下几本一并抓在手中,一个不剩全都扬了。
宿淮双睡得很安稳,直到天蒙蒙亮也没有要醒转的迹象。楼下的伙计已经起来了,因为怕吵到楼上的住客,个个行动都轻手轻脚,打扫大堂的拿拖把、准备饭食的去后厨,后院中很快围了一圈女工男厨,拿着几只木盆与桶,聚在一起洗菜择菜。
烟囱上已经升起了炊烟,凡尘的烟火气总是这样寻常又使人动容。凡俗之心复杂,修士若想澄净道心,第一个要做的便是断绝凡心,避世苦修,上清宗从来便奉行此道。不过这都是数千年前的传统了,现在玄门之中世家林立,真要算来,乌烟瘴气的腌臜事不比凡尘中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