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290)
他越想越乱,干脆不再去想,将这些令人震惊的繁杂思绪抛去一边,敛好神情,道:“方才用灵识探查一圈,除了灵台,您的身体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我没有找到导致您身体状况变差的原因。”
江泫垂下眼帘,心里没感觉有多意外。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早在察觉到变化的时候,就已经彻头彻尾地检查过一遍了,没找出问题所在。
似乎这凭空而来的衰弱没有任何端倪。
对于南宫柳能不能找出原因,他其实也没有抱很大希望。所幸再怎么也不会更坏,如今的身体状况也并非不能习惯。
他这样想着,便打算结束这次交谈。谁知南宫柳没有要走的意思,青年踌躇片刻,道:“但世上从来就没有凭空出现的东西。我找不到原因,只有可能是我还没到能够找到的高度,只是虽力不足,经验仍能发挥些许作用。”
经验?
江泫有些意外。
南宫柳道:“谷内的卷宗、再加上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对于尊座的情况,我有一个小小的猜测。”
江泫道:“什么猜测?”
青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做了一个失礼的举动。他掀开手边茶盏的盖子,将食指指尖用茶水润湿,点上乌黑的沉木桌面,视线追着江泫,一笔一划、用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江泫看清了那两个字,神色顿时一凝。却见南宫柳忽地翻过手掌,将本就模糊的字形完全抹去。
做完这件事,他从袖中抽出手帕擦拭掌心。一边擦,他一边道:“今夜无人之时,请尊座看一看自己的颈后,若有,便是有;若无,便是无。”
“这是鲜为人知的标志,不会出错。”
南宫柳走了。江泫坐在原地,慢慢地转过视线,落到桌上凌乱的水渍之上。
南宫柳写下的两个字是——
天罚。
入夜时分,确定无人再来打扰之后,江泫从房中取出一面铜镜。他在房中又放了一枚夜明珠,离得很近,室内一片敞亮。
镜中是熟悉的疏眉淡目,落在铜镜之中,显得清冷柔和。就着这片光亮,他在桌前侧坐,伸手撩开长发,露出白皙的后颈。
在镜子里看自己的后颈,自然是看不见的。江泫对着空气轻声道:“淮双。可看到什么了?”
剑穗绕上手腕,紧紧地缠住。
这代表着否定,也就是说,他后颈之上什么都没有。
这几日下来,江泫也算摸清楚了同宿淮双的沟通之道。凡有问题,轻轻摩挲即是赞同,紧紧缠绕则是反对,且缠得越紧,代表他越不赞同。
亏得宿淮双平日里便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如今理解他的意思倒也不算难。
既然没有印记,江泫便放下了手。长发都被他捋到了一侧肩上,散散垂着,铜镜边缘浮着亮光,映着一张眉眼微垂、心不在焉的容颜。
江泫的皮相生得极好。面部轮廓流利,唇淡且薄,常年抿得平直,看上去生人勿近。眉眼随母亲,细看眼型是温和的,却因神色的缘故,被渡上几分目下无尘的清冷。
人常言他眼中沉风定雪,一身玉骨被霜风扫过,是天下独一等的高不可攀。然而此时映在这方明镜之中,长发垂散、冷色散尽,显得清瘦文弱。细看眼神也有些呆愣,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江泫在想天罚的事情。
他经历过的天罚并不少,让尘为其一,父母与叔叔随其后。但实际上,九州真正受过天罚的人非常少,少到“天罚”二字甚至都鲜为人知。
芸芸众生纷乱繁杂,天道从不投下视线。走得越高,便离天道越近,唯有各方佼佼者能得到天道的注视,若有人行径不端、恶念盈心,天罚由此得生。
天道只惩不奖,从未听说过从天罚之下活下来的先例。若现在的衰弱是因他在沉睡那一年内遭了天罚,他一定不会活下来——可他如今活得好好的,看来天罚二字暂且与他扯不上什么关系。
但为了保险起见,江泫没有把长发顺回去,而是想再确认最后一次。他将指尖覆上后颈,澄净的银芒笼罩片刻过后,指尖撤开。
原本光洁白皙的后颈之上,浮现了一枚古怪的印记。
印记是暗沉的血色,长着尖刺,首尾相接结成圆环。若它是完整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悬丝傀儡——为了方便,傀儡的颈后及各各关节都会被艺人打上孔洞,从内穿丝以便操纵支配。
这印记的功效似乎同样如此。可江泫颈后的这枚圆环不知何时被人生生抹去了一半,在光下仍色泽黯淡,显然已经失去作用了。
这是他曾遭受过天罚的证明,纵使这惩罚不曾完全落到他身上,只留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后遗症。
背对着镜子,江泫轻声问道:“现在呢?有东西吗?”
红穗缠上手腕,贴着他的手背轻轻摩挲了几下。力道温和,昭示着宿淮双的答案——“没有”。
江泫松了一口气。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很讨厌这两个字,得知并没有所谓的“天罚”落到自己身上,紧绷的心绪顿时松缓不少。
他将长发抛回脑后,端着铜镜放回原位。
院外天已经黑了,沐浴过后,江泫挥散房中光亮,于沉黑的夜色中浅浅睡去。
翌日午间,乌序醒了。
前来报信的是那夜被傅景灏捆在房间里的小厮,看见江泫便眼含热泪地躬身拜过,领着江泫向傅景灏的院子里走。
进了院子,转进内室,乌序果然已经醒了。
这几日有仆人贴身照顾打点,早不似江泫在林中找到他时那般形容狼狈,此时背后垫着软枕靠在床头,正垂着眼睫,就着傅景灏的手,小口小口地喝水。
见江泫进来,他似乎呆了一下,苍白的手攥紧被褥,慢慢垂下头去,涩声道:“……师……尊。”
他的声音很小,很微弱,风一吹就要散。傅景灏让出位,江泫坐上床沿,道:“怎么喊得磕磕巴巴?”
乌序垂着头,抿唇不说话。
他其实早就做好再也见不到面的准备了。最初的最初,若不是元烨的命令,他根本就不会进上清宗;监视友人之余,还在海陵犯下了绝不能为正道人容忍的大错,此后种种更不必说。
他从来没想过江泫回来找他。他以为自己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那片林海里头。
他的脸色不好,傅景灏忧心忡忡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哪里疼哪里不舒服?”
乌序默默地摇了摇头。他还是不说话,从醒来之后,一直惜字如金。
第192章 临渊而行5
一定要说话的话, 他其实也想不到自己应该说什么。元烨从没将他当人看过,当了太久的工具、过了太久蒙混萎顿的日子,此时忽然又变成了人, 坐在富丽宽敞的房间里,坐在江泫和傅景灏的目光之中, 乌序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这两道视线浇得生疼。
慢慢的, 他攥着被褥的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起来。少年将头垂得更低了,仿佛背上顶着一块沉石, 将他压得抬不起头。
江泫眉尖微凝,正想去看看他是什么情况, 便听乌序用强压着情绪的声音轻轻道:“景灏, 我想跟师尊说说话。”
傅景灏原本也是要去扶他的, 手已经伸到了一半, 闻言指尖微微一缩,又将手撤回去了。
他明白这其中应当有什么自己不能听见的秘密,抿了抿唇,道:“那好……我先出去找南宫先生。”
他独自一人出去了, 临走之前带走了房中的婢女和小厮,偌大的房间里头一时只剩下了江泫和乌序两人。
他正想乌序要跟他说什么,便见少年顶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掀开被子,赤脚下了地。下地之后躬下身躯, 双膝跪地, 对着江泫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他说:“弟子犯下大错,请师尊责罚。”
江泫眉头皱得死紧,显然不想让他这么跪着。然而他刚想伸手一扶, 便察觉到手底下的身躯僵硬无比,乌序绷紧背脊, 浑身从头到脚、乃至每一根头发丝上都写着抗拒,一定要这样跪着把话说完,他才肯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