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161)
江泫两只手臂环着宿淮双的脖颈,正等着他把自己搬到安静的地方再揭开盖头表露身份,听见这声情真意切的急切呼喊、并且察觉到宿淮双真的因为这声呼喊停下脚步之后,心中懵了一下。
不能直接走?还有什么流程?
江泫从来没有成过亲,对这些流程一概不知。宿淮双也不知,但他停下脚步以后,垂下眼帘,沉默的视线落在怀里的人身上,片刻后,将江泫抱拢了些,极为小心地抵住他的额头。
他知晓,会如此安静地让他抱着走的,只会是这幻境之中的幻影。幻境来实现他的梦了,以这样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而真正的江泫此时一定还在环境之外,对他一直小心掩藏的心意一概不知。
不知道是最好的。偶尔让他做一做梦,就很满足了。
宿淮双道:“我们一起过去,好不好?”
这嗓音低低的,带着少年变声之后独有的磁性,悦耳至极,寄存着莫名的哀思、与迁就纵容的柔和。像是一条带着尖刺的细钩子,探进江泫的心中轻轻一钩,让他怔然之余,又没来由有点心慌。
他悄悄攥紧了喜服宽大的袖子,又反应过来,自己手中有一朵花,于是换了一只手,一边捏一边想:干什么?又不是有人真要成亲了。
淮双这样做,想来有他自己的理由。他独自一人在这幻境之中呆了这么多天,遭遇了什么、计划着什么自己完全不知道,现在顺着他的计划走,并无什么不妥。
思及此,江泫又点了点头。
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其实是因为从来没被人这么抱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怕一张口,强作镇定的姿态就露了馅,所以无论宿淮双和他说什么,他都只点头、或者摇头,无论如何不肯出声。
一步过后,又一步。
新郎回过身,重新向门口走去。今日阳光很好,斑驳的光线映亮少年喜服之上的金线,似在流淌一般粲然生辉。金线之下是大红的喜服,色泽明艳、质地柔软,看不清制式,但江泫记得那对宽大长袖之中伸出来的、将自己稳稳接住的手。
宿淮双平日里总穿一身黑,然而江泫私底下觉得,他适合更明亮一些的颜色。无论是金是红、是黄是青,穿在宿淮双身上总是好看的,只是没想到第一次见他穿黑色以外的衣饰,竟然是喜服。
少年抱着他的手很稳,比起那喜轿安稳许多,一下也不曾晃过。用的力气也不大,十分小心地搂着,就这么走到了大门前。慢慢的,江泫心中也安定下来。
见他一反桀骜不驯的常态,竟然老老实实地走回来了,礼官喜上眉梢,向门口的城民拱手道:“回来了,回来了,实在令人欢喜!按照襄陵的规矩,这方新人进门,是需要由新郎背着进去的。各位那边怎么说?可还有新俗?”
“有!”人群之中一豪爽的大汉高声道,“在危洲,取新娘子是要举着进的!”
众人一通哄笑,纷纷道:“举着怎么进?”
“从来没听过举着进的!按我说,咱们三行原的规矩就不错,简简单单,就这么手拉着手,一步一步一起走进去!意为:悲喜共进,白头偕老!”
此言一出,博得围观群众一阵猛烈的喝彩。
江泫心道:婚礼进行到一般随意改流程,实在是闻所未闻,这幻境之中的善人似乎来自九洲各地,混居在一起,着实民风开放。
礼官道:“好!那就走进去!”
于是示意宿淮双将人放下来,两人齐齐立于朱门之前。江泫正疑心自己能不能走得动,下地之时险之又险地扶了一把宿淮双的手臂,这才没有栽倒。到了这幻境之中,他是一点灵力都不能用了,原本极好的身体素质也似打水漂丢了一般,跪坐一路,腿便麻到根本不能行走。
这是入两重幻境的后遗症。
单是一重幻境,就需要极强的精神力支撑才不能迷失,现在又加了一层,压力与损耗可想而知。
他抓住宿淮双手臂时,宿淮双便伸出两只手,稳稳地扶住他。紧接着,在无人察觉之时,一道温和的灵力顺着少年的掌心慢慢淌入江泫的身体,细致地为他抹去如影随形的疲惫。江泫试着悄悄动了动脚,果然已经好了很多。
他心中暗自惊讶道:“淮双竟然已经恢复灵力了。”
江泫站稳以后,有好事者嘟囔道:“新娘子怎么这么高?”
的确高。就算除去顶上的金冠,也要比寻常女子高上许多。然而他话音未落,便见宿淮双冷飕飕的视线追了过来,登时闭嘴了。
江泫不曾察觉到这个小插曲,见盖头的缝隙底下伸来一只手。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因常年习剑,指掌之上生着一层老茧。他长得高,骨架大些,因此手掌也宽大,只看这一只手,已经完全不像是个少年了。
它的五指微张,是一个邀请的手势,就这么悬在江泫面前。然而,江泫总觉得那只手十分紧绷,不禁让他产生一种再不将手放上去,对方就会黯然收回的错觉。
当下不再思考,抬手覆上。
他的手掌之中还托着那朵粉扑扑的小花,此时双掌相贴,它便在其中,散出幽淡的清香。他们握着那朵花站定,宿淮双的手指收紧,试探性地抵住年长者的指缝,江泫察觉到了,纵容地张开了手掌。
他们十指相扣,在礼官的示意之下,一步一步迈过了门槛。锣鼓与唢呐乐起,听见这些,江泫走出一步,恍然之间,似乎真觉自己是在与谁成婚一般。
方才视野之内,铺地的是齐齐整整的、带着花纹的石砖。然而这次迈过门槛,这些石砖都变了一副模样,江泫瞧着,觉得有些像浮梅殿的前院。
果然,走了几步,迎面飘来一片殷红的梅花瓣。
一片之后,是第二片。
在他的视野之外,原有精致华贵的装潢排布都被抹去了,偌大的府院景色变成模糊的一团,然而二人每走出一步,周围就会变得清晰一些。走到院中的时,已能看出变换之景的原相——是一片梅院,一树又一树的红梅在雪地之中抽枝生长,仿佛雪原之中燃起的烈火,愈开愈明,愈长愈艳,恰似少年一颗明明心,风霜不息,永不变易。
府中仆侍宾客无不因其感到惊叹,不少妇人面露憧憬之色,似想探手折梅,又觉得唐突。
而江时砚伸手挽下一朵梅花,凝视片刻后,快步上前去,将二人手掌之中压着的那朵、他送字条时顺便送出去的粉色小花替换掉,又将两人的手掌覆拢,看着那一抹明艳似火的红色消失在二人掌心。
做完这件事以后,他转身离去,回到了檐下他本应该站的位置。
一名仆侍道:“小少爷,不再继续往前走了么?”
是一位慈祥妇人的声音,和蔼温厚,一如往常。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称宿淮双叫小少爷。她会因为同情宿淮双的遭遇,在深更半夜揣着饭食来到柴房外头,从窗户的缝隙递进去;也会在宿淮双遭受虐待、伤不得愈之时,从其余主人的房中偷偷取来丹药瓶。最后的最后,她因偷窃之罪被风氏处死。
现在,她就微笑着站在宿淮双身侧不远的地方,脸上皱起细细的笑纹。
宿淮双道:“就在这里吧。”
礼官顺他心意道:“极好!极好!”
他一扬手,院外喧天的锣鼓之声骤然一停。万籁俱静,众目睽睽,礼官喜笑展颜,扬声道:“一拜天地——!”
梅园之中的红影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
檐下站着二人。都穿着布衣,并肩而立。他们的面容很年轻,一个不苟言笑、一个笑意纯然,一双深黑瞳、一对湖绿眼。天造地设,唯此难寻。他们就这么看着院中之人,不说话,只是微笑。
宿淮双已经太久没见到过他们了。他抬眼凝视站在檐下、安静微笑的父母许久,忍住摘下脸上面具的冲动,深深地屈身一拜。
这一拜过后,他们的身影逐渐虚化,不过三息,就已经消失不见。
“夫妻对拜——!”
他转过身来,眼中映出一抹高挑的红影。盖头之下的人长什么模样,他再清楚不过了,然而,此时这人是什么表情,他却丝毫不敢去猜。这是幻境,眼前的人也是他臆想出来的幻影,既然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么只要他躬身拜了,面前的人也一定会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