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27)
他已经这样念了一路,宿淮双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已经能做到单方面屏蔽,心无旁骛地向上走。不知何时,许是已经走完了第一段,周围的景色蓦地一变。
这变化十分突兀,宿淮双警惕地转过头,愕然地发现原本应该跟在身后的傅景灏消失了。他本来站在天梯上,现在却站在泥泞的小院里,面前是一堵泥墙,墙上伸过来一枝花影细簌的白梨花。脚下泥泞,野草横生,草叶与泥泞之间,落满了被雨打下来的梨花。
总觉得这境况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宿淮双环视四周,向后退开一步,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
当他后脚踩上泥泞的那一刻,不详的预感成真了。后方飘过来一道娇蛮软糯的少女音,如同毒钩子一边,擦着宿淮双的耳廓细细剐蹭了一下:“小哥哥,你怎么不动呀?”
听见这个声音的瞬间,宿淮双心中杀意骤起。他僵着身体回过头,见身后廊下坐着一位通身轻粉的少女,梳着双平髻,发间压着漂亮的珠花。她面目柔美,碧蓝色的眼底压着风氏血脉特有的瞳印,乃是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此时笑盈盈地撑着脸,眼中却没有分毫笑意。
身后的家丁斥道:“小姐让你拾梨花,你愣着干什么!”
想起来了。这是风氏最小的一位嫡女,名叫风愔。自己身上有风氏的血脉,稍大她些,她便唤自己小哥哥。
这是自己十岁的春日,风愔下了学就来找他,要他去拾泥里的梨花。
“先生有言——‘出淤泥而不染’。虽然是用来形容荷花的,但梨花白净胜雪,定然要比荷花干净许多。”她端着一张盈盈笑面,嘴里蹦出来的,尽是些狗屁不通的论调。“府里这么多梨花,我看还是小哥哥的院子里开得最好。许是这里贴近山野,梨花也觉得亲切,每年春天都开得盛些。”
“昨夜下了雨,小哥哥快捡些干净的花瓣来,愔愔给你做香囊!”
家仆倾身道:“小姐,只怕花瓣经了他手,就脏得不能做香囊啦。”
风愔斥道:“说什么呢!小哥哥的手难道能比泥还脏不成?”
家仆立刻改换神情,谄媚笑着说是。
宿淮双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在风氏三年,多得是最终境况。少爷小姐喜好体面,取笑为难人都是轻飘飘的,言语命令钉子一样往心里扎,恨不得将他的脸面尊严都踩在脚底下不可。若他不遵从,隔日便会被人从破旧的院子里揪出去扔进柴房,在冰冷的柴房之中饿上几天,瞅着时间又来给他送些冷汤食,掐着他的脖子灌下去,再将他送回小院。
在柴房睡得多了,那股阴湿寒冷便如同附骨之疽一般驱散不得,常年遗留在他的骨头根里,即使在艳阳高照的夏日,也手脚冰凉如置冰窟。
他很畏寒,在净玄峰待了那么久,每日冬衣都要裹上厚厚几层。可即使是常年飘雪的净玄峰,在他眼里也要比苦寒世间温暖得多。原本已经逃出来了,现在竟又要变成幻影来继续折磨他——
宿淮双眼神冰冷,长袖下手掌屈成爪,纯净的灵力聚于掌中,他上前踏出一步,眨眼间闪至风愔身前,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整个提了起来。
风愔没料到这出,被吓得花容失色,原本梳得好好的发髻被她剧烈的挣扎动作抖散,十指死死地抠着宿淮双的手掌,脸上因窒息泛红,惊叫怒骂都被掐断在这双手里。与此同时,她眼中瞳印光华大作,似乎要发动瞳术,宿淮双见状,面无表情地抬起另一只手,二指刺向风愔的双眼。
身后的家仆扑过来,要挡开他的手。
宿淮双提着风愔向后退了几步,指掌用力,纤瘦的手臂上青筋毕露,瞳中透着森冷的杀气。他从未有这样想杀一个人过,暴戾之气在他心中越升越高,此时疯狂地烧灼他的理智。
他越往后退,院子里的人就越来越多。
掐着他的脖子灌他冷汤食的家仆,从未将他放进眼里的外祖。冷漠无情的风氏长子,神情轻蔑的嫡女嫡子,一干人围绕着他,或以轻纱掩面、或面露不虞,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其中站着一位粉色罗裙的少女,正是被他掐在手中的风愔。
宿淮双的心脏重重一跳。
风愔在那儿,那他手里提的是什么?!
他迅速转头查看,却仍看见长着风愔相貌的东西在手中挣扎。再一望,院子中所有人都顶上了她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带着令他作呕的笑意。
“小哥哥。”
一人软声唤道。
“小哥哥!”
又有一人接道。
“小哥哥今日不听话。不听话就要关柴房。”
“要不小哥哥就去柴房住吧?小哥哥在柴房也住了这么久了,听府中的仆人说,每次小哥哥出来,柴房中的老鼠都要肥硕些呢。”
宿淮双的呼吸一窒,条件反射地扔开手里的东西,伸手去遮掩手臂上的烧伤、与烧伤上被老鼠啃食得坑坑洼洼的伤口。只是丑陋的伤口遮得住,风愔脸上的笑遮不住。她们一齐笑着道:“小哥哥在遮什么呀?”
宿淮双已经什么都不想了。他只想把这些人杀个干净。然而方才抬脚走出几步,立刻有什么东西“哎哟”地叫唤一声。
这声音一出,周围的景色立刻蒙了雾一样模糊起来。她们的调笑声也如同模糊的鬼语,粘稠湿冷、却越来越远,幻境破碎,宿淮双向前跌了一跤,手掌撑住石阶方才稳住身形,意识到自己被幻境魇住了。
还没来得及调整心情,他向下一望,登时像被泼了一桶冰水一样,整个人都僵住了。方才因怒意上涌的血液此时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少年脑海中一片空白,死死地盯着下方看——
他透过石阶、透过云雾、透过山石林木,看到了苍梧山底。
那里盘踞着一头巨大的兽。它被捆缚在数以万计的金色禁制之间,被压在铜浇铁铸一般的阵法之下,身形巨大若山峦,四肢似马,背生双翅,浑身上下的皮肤都覆盖着坚硬的黑羽。在头顶的地方,羽翼张开,露出一只血淋淋的巨大眼睛。
他向下看,那兽就仰头。对视的刹那五感俱失、头疼欲裂,仿佛被此世最恶之物锁定,它只需吹一口气,自己就会灰飞烟灭。短暂的空白过后,是没顶一般的恐惧,因为随着对视的世间越来越久,那妖物的身形也越发清晰,甚至有挣破封印的迹象,向着自己抬起一只手。
宿淮双呼吸不得,四肢丝毫不能动弹。百倍的严寒袭击了他,窒息感与剧烈的心跳带来的虚脱感让他产生一种将死的错觉。他艰难地转动眼球,试图让自己的目光从那只血淋淋的眼睛上头移开,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实现。
在他几近崩溃的时候,鼻尖萦来一丝夹着雪气的梅香。
一只温凉的手捂住他的眼睛,视野霎那间漆黑一片。那形容可怖的妖兽、血淋淋的眼睛、以及催人崩溃的精神压迫都消失了,一道寒梅坠雪般的平静声音落在耳边:“闭眼,静心。”
顺着那只手而来的,是一道温和浩瀚的灵流。
那人的灵力顺着手掌淌过他的经脉,抚平他紧绷的精神与惊惶恐惧,宿淮双的精神一松,在反应过来以前,就抬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冰凉的绸丝、冷玉一般的手腕。如同他本人一般,目下无尘、遥不可及。
……是伏宵君。
从听到他声音的瞬间,宿淮双就认出来了。他僵着身体死死地抓着江泫的手,如同抓着唯一救命的浮木。又听江泫提醒道:“呼吸。”
宿淮双这才注意到自己快要窒息了,尝试着张口,肺部翕动,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钻入口鼻。他全身的重要几乎都挂在那只手上,呼吸急促而颤抖,像是被人从溺死边缘拽回来一般,脸色发白,十分吓人。
在江泫灵力的滋养下,他慢慢缓和过来,膝盖一软跌坐在地。
那人将手撤开。
他淡声道:“可以睁眼了。”
宿淮双心有余悸,却还是听从江泫的话,试探性地睁开眼睛。
模糊的视野慢慢清晰起来,入目之物再不是可怖的妖兽,而是干净的白石天阶、与堆叠在一起的青白衣角。伏宵君似乎正蹲在他面前,长长的袖摆栖在石阶上,像是一抔烟云与落雪,他伸出另一只手,递过来一方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