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284)
这么久以来,江泫从没见他掉过眼泪。现在乌序在哭,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江泫双膝跪地,将他翻过来抱在怀里。他的身体冻得冰冷,眼泪却还是滚烫的,落在江泫的手心里头,如同被烈火灼烧一般疼痛。江泫摸了摸他的脸,俯下身去,将瘦骨伶仃、伤痕累累的乌序紧紧环抱住,道:“没事了,没事了……不用怕,师尊来接你了……以后都没事了……”
怀里的身体是僵硬的。好似从生下来起就没被人这么抱过,好一会都不敢有什么反应,额头抵着纤白的衣襟,慢慢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去。
他张大嘴,慢慢地、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吐出胸口的浊气、吐出心中要将他撕裂的疼痛,唤回近以已飘散在死亡边缘的麻木灵魂,手掌死死地抵着江泫的胸口,拼了命地去找自己久未碰触过的体温。
好一会儿,乌序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破烂烂的呜咽。
这声呜咽像是一根绳索,捆着他的身躯、他的神智,彻底将他拽回人世。他伏在江泫怀里嚎啕大哭,哭得头脑昏沉、呼吸困难,断断续续地道:“师……呜……师尊……”
江泫道:“我在呢。师尊在这,不要怕。”
又是好一会儿过去,乌序哭累了,靠着他的胸膛哽咽道:“师尊,我这辈子都完了。”
江泫轻轻拍着他的背脊,道:“没完。才刚刚开始。”
乌序半张着眼,昏昏沉沉。江泫的灵力是清亮纯澈的银色,撑起的结界落在他的视野里头,像是一弯遥不可及的月弧。
他的眼泪止不住顺着眼尾滑落,沾湿了鬓角与衣襟。他呜呜道:“我不想死。我犯了好多错,但我真的不想死。我……”
江泫声音轻轻地道:“谁都会犯错。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犯过许多错。”
“犯错不要紧,要紧的是记得回家。”
回家。
海陵已经没了,净玄峰就是乌序的家。乌序的神智很清醒,且不像刚清醒过来那般浑浑噩噩,应当是已经醒了很久。
醒来之后,察觉自己被蒙着眼睛锁在陌生的地窖里。过不了多久又被丢了出来,第一想法不是寻机回宗门,也不是疗愈休息,而是往林海深处找高阶妖兽。他是想自我了结的,但江泫先一步找到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雨停了。衔云从林中掠出,清亮的剑身不带一丝血迹,未等江泫发话便自行归鞘。
江泫用灵力托着乌序,背着他林外走。他自己的灵力恢复速度比起有灵台的人慢上许多,透支之后恢复更是缓慢。因此走了一小段、估摸着差不多了才用了瞬行术,回到了刘家村。
出乎意料的是,萧弦不见了。
没有字条、没有印记,村长刘牙的家空空如也。然而江泫仔细找过之后,发现并不是完全没有印记——屋子侧面的墙上方,被人用什么东西凿了一个箭头。
箭头指向下方,江泫的视线顺着它一路向下,看见了刻在墙根处的、一个粗糙的鬼脸。
霎时间,江泫心里只冒出了两个字:无聊。
尚不知萧弦去了哪里,江泫也无意去寻。他们之间的契约何时履行原就是萧弦说了算,现在此人不知所踪,江泫又要照顾乌序一段时间,真要论起来,这契约搁置得正巧。
那刘仄依旧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江泫皱着眉头用灵识探了,发现丹药喂过,现在他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便就这么让他躺在地上,背着乌序另寻了一家住户,正巧是这里的村医。
村医三四十岁,步履沉缓,眼下吊着两轮青黑,一副命不久矣的萎相。
许是此前黑衣人的缘故,这些人对外头来的人十分恐惧。再者江泫身上带着两柄剑,神色冷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听他说要借宿,这人忙不迭点头应了,按照江泫的要求连滚带爬地收拾出一张干净的床铺。
乌序被放上了床,村医翻找出来一套儿子的旧衣,又满头大汗地为他擦洗身体、用药包扎,一番捣鼓之后,少年看上去总算好了一些。
此前听宗内弟子议论,说净玄峰上没一个长得丑的。乌序亦是如此。
他一贯是长得漂亮的,面容苍白,气质略阴柔,漂亮得雌雄莫辨。在净玄峰的时候,被岑玉危和孟林的小厨房养得很好,面上好不容易多了几分血色,现在却像被平白倒扣了好几年,状态比起入宗之前更差,残无人色、瘦骨嶙峋。
村医为他包扎的时候,江泫就在边上。
此前灵识潦草一扫,衣物掀开一见躯体上的旧伤,更觉触目惊心。萧弦说风迁是中途捡到乌序的,碰见他的时候,他正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血衣,在洛岭漫无目的地游荡。
游荡的那段时间,因为异于常人的特征,一定被人或者修士当作妖物驱赶过,身上留有不少符咒烧灼过的痕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讨厌,被打了、被赶了,就默默地离开,继续走自己的路。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直到被风迁捡到,将他捯饬干净又换了一身衣服,带在身边。
可这衣物如今也被山林里的荆棘划破了,不能要了。
洒在伤口上除了村医家里的金疮药,还有江泫随身携带的灵丹碾成的丹药粉末。乌序是修士,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效果更好。
忙完之后,村医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准备退出去。江泫叫住他,从乾坤袋中抽出一符纸,划纸滴血添了几道,随后掷了出去。
“驱邪除秽。”他没再看那村医,淡淡道,“无事不要去别人坟头闲逛,秽气缠身。”
那符纸拍上额头,灵力渡入,那村医顿觉浑身一轻。心知自己碰上了大人物,忙不迭一鞠躬一点头,退出去了。
房中安静下来。江泫独自坐了会,手搭在乌序的手腕上,慢慢地给他输送灵力。
他太累了,精疲力竭了,早在林海之中便昏迷过去。他能好好睡一觉江泫自然高兴,觉睡好、休息好了,人才会有精神,才会慢慢好起来。
一刻钟后,江泫收回了手。他拉开门走出去,发现外面天完全黑了。
小村里头没有报时的打更人,江泫略一掐算,发现已经到了戌时末。夜里寒风凌冽,村里头静悄悄的,偶有几家窗户透出油灯的光亮。
这小村实在死寂,身处洛岭极北林海的边缘,连生命力似乎也一同被这繁茂的林海蚕食了。在院中站了一会,他又走了回去,重新关上门,在乌序床边坐下。村医走时留了煤油灯,由于窗户漏风、火苗摇动,灯影一闪,江泫立刻转头去看送生的剑穗。
那枚剑穗,回来之后他重新装到剑柄上了。只是此时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宿淮双仍旧没有回来。
明明才几个时辰,他竟觉得分别的时间已久得令他备受煎熬。走之前宿淮双握着他的手,承诺一个时辰之后一定会回来,到了如今,那点异于常人的温度似乎也已消却了,指尖摩挲之下只余温热,仿佛此前与他双掌相接只是错觉。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后,江泫呆了一呆,立刻分开了双手,抿唇取出此前未刻完的面具、一枚夜明珠,坐在榻前为乌序挡住光,垂首接着做白天没做完的事。
坐到后半夜,江泫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这声音微弱,似有若无,在这静夜之中来得诡异。
他停下手中动作,谨慎地侧耳细听片刻。那敲门声响了一次便没有第二次了,许是太过轻微,也没有听见村医起身开门的动静。
但江泫确信,自己一定没有听错。
他将面具和刻刀放回原位,起身向门口去。正要开门,一道模模糊糊的虚影按住了他的手。
像是有实体、又像是没有,被这只手按着的感觉非常奇怪。顺着这道虚影看去,隐约能看见出手的是位身量很高的青年。看不清脸,在夜里有些瘆人。
然而江泫一眼便看出,那是宿淮双。他立刻上前两步,紧紧握住对方的手,道:“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躯体为何变成这样?”
几乎是话音刚落,面前的虚影立刻变得清晰起来。原本不该是这么清晰的,宿淮双怕江泫担心,强行变得清晰了,双手握住江泫的手按在胸前,道:“无事,只是暂时的,不用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