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诚(68)
“和媒体打交道么,难免的。”
“你的经验之谈?”霍染因说。
冬天的冷风从窗口吹入。
话题又深入了,又聊起过去和警队了。纪询默不作声想。但他也没什么过激反应,可能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抵抗也要精神的,懒得烦了。
“再说练达章也不一定是随机投毒受害者。”霍染因又说。
“确实,”纪询享受小风拂面,“就算只和他接触五分钟,也能看出他家庭不睦同事相嫉仇人众多,唉,活着真难。”
“我刚刚查了,他是怡安县人。”霍染因挑明。
“哦——”纪询的声音扬高了点,“霍队长这怀疑一切的精神始终不变呐,你怀疑辛永初的同伙假托随机投毒,实则定点对他投毒?”
“这是接下去要查的东西。”霍染因审慎依旧,除非有足够证据,否则他绝不轻易做出结论。他又说,“刚刚接到消息,9·18碎颅案正式重启,明天袁队就要带人去怡安县协助侦破这起22年前的案子,我也打了个申请报告,明天过去看看。你既然不想坐警车,就跟我的车去吧。”
“嗯?”纪询忽觉不对,“我为什么要去?”
霍染因奇怪看他一眼:“袁队在那里。”
所以呢?
这三个字纪询没来得及说出口,袁越自后边的病房里出来了,对方耳朵总灵,这回也不例外,意外又欣慰看他一眼,冲霍染因说:
“明天见。”
“嗯。”
这两个人,雷厉风行,动作那叫一个快,一句话说完,一人前一人后,又分头去干别的事情了。
纪询来回看看走远的两人,一时无语:“也太能一唱一和了,小瞧了你们的默契,你们才是这世界上最该在一起的人,拉什么郎,自己内部消化吧!”
*
纪询不可能把这种自己没有答应的事当真的。
于是他回家睡觉了,睡得不怎么好,感觉刚刚才闭上了眼,就听到手机的震动声,随后一阵熟悉的心悸浮现,他被吵醒了。
摸出手机一看,震动源自阴阳怪气的大方小气鬼发来的消息。
“我到了,出来吧。”
“不去。”纪询冷冷拒绝,继续闭目。
他没睡,已做好霍染因再发消息的准备,然而十分钟都过去了,手机还是死了一般安静,半点声息都没有。
就这样放弃了?
纪询重新睁开眼睛,有点纳闷地瞅了眼手机。
不太像是霍染因的风格啊……
他从床上坐起来,踢踏着拖鞋到客厅的窗户外向下看一眼,没看到霍染因的车。他又琢磨着霍染因刚才发来的那句话。
“出来吧”,不是“下来吧”,难道……
纪询开门,一刹那,看见倚在楼道间墙壁上的男人。他双手抱胸,头颅微垂,一只腿松松曲起,点在墙上。
他闭着双眼,睡着了。
清晨柔亮的阳光不止照亮悬浮在空气中的微尘,也照亮霍染因面孔上轻软的绒毛,甚至照亮霍染因微微扬着的眉梢。
倦极打盹中,霍染因的盔甲放下了,一些平日看不见的东西,开始从这张面孔上流露。
他还年轻,还有无穷无尽的热烈和力量,那恰如冰面下的川流,湍急,奔涌,生生不息。
警局又不做人了。
居然把从来不叫苦叫累的刑警队长逼到倚在他门口等等就能睡着的地步。
纪询摇摇头,上前两步,拿手在霍染因面前一晃。
果然,打盹的人没有放下警戒心,霍染因眼睑一动,睁开双眼。
那双眼睛在睁开的刹那依然锐利清晰,静静和纪询对视。
“醒了?别强撑,警察弟弟,案子可以有别人来接手,命没了,找不回来的。”纪询说。
霍染因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依然锐利,但神色却似乎有一丝混沌,还陷在困倦中转不动思维。
看着醒了,其实没有真正醒。纪询想,霍染因不太清醒,他就放松了,难得正经安慰:
“别惦记了。去睡个饱觉,醒了哥带你去怡安县,让你体会一回什么叫做——”
他自信:
“行云流水的高效推理。”
霍染因似乎听懂了,那双眼睛中的锐利自此开始消散,他眨了眨眼,而后……
“咚。”
轻轻一声,他松了脖颈力道,脑袋靠在纪询的肩膀上,睡了。
……
霍染因是在床上醒来的,还没睁眼,他就悄无声息地将手放至腰侧——东西在。
而后,他才睁眼,注视房间,熟悉的床,熟悉的柜子,熟悉的地毯甚至熟悉的铆钉腰带,他进来过一次,纪询的房间。
他这才拧了拧眉,从记忆里找到新的片段。
在门口等纪询,不小心睡着了,睡了……两个小时又十分。
霍染因下了床,身上的衣服都好好穿在身上,只是脱了件外套,外套就丢在飘窗前的椅子上,他走过去,拿了这件外套,又向外去。
他行动轻灵,脚步悄然,没发出任何声音,于是看见了这一幕:
房子的另外一个房间里,纪询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个小黑板,那上边已写不少字,他侧身背对门口,藏在半幅拉起的窗帘后,但阳光依旧从另外的空缺里射进来,如同一只手,抚过那张藏在幕后,脑袋后仰的脸上。
他在工作,在破案。
这是霍染因第一次在纪询脸上见到如此放松,如此明朗的表情。
好像一截烧焦了的木头,在一场春雨,一次阳光之后,又生发嫩芽,长出希望。
也许这人其实没有变。
霍染因想。
只是有些东西,他曾经见到的那些东西,已被藏在厚厚灰烬底下。
第四十章 太阳不会注意一颗黯淡的星星。
不由自主,霍染因向内走了一步。
当他的脚迈过房间封门的金属条,里头的纪询警觉转头。
一下子,那张脸上的放松和明朗不见了,乌云降下,晃去流金,那种灼目的魅力消散了,只剩下无趣又无聊的懒散,纪询再度藏入灰烬底下。
“这么快醒了?”
纪询长腿一迈,将面前的小黑板踹向窗帘,一道碧绿色的深沉波浪扬起,黑板也果断藏起来,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霍染因的目光追随而去。
光芒已从纪询身上挪到这块黑板上,它被盖住了,但写在上面的字,似乎吸纳足了光源,以致能在厚重的窗帘下放出勾人的毫光。
“外头桌上有早餐。”纪询说。
“嗯。”霍染因并不在意早餐吃什么。
“先吃,吃完我载你去怡安县。”纪询又说。
“你载我去?”霍染因视线倏尔挪回来,存在黑板上的光点,似乎又飞回到纪询身上,“到了怡安县后有什么打算?”
“问我?”纪询诧异,“我能有什么打算?我就是做个好人,当个车夫,送你去县里,然后我全程无脑跟随,必要时刻大喊666,等着你带我躺赢就可以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
光芒又不见了。
何止不见了,还都喂狗了。
霍染因有被气到,冷冷地想。
他什么都没说,但他脸上的微表情将什么都说尽了。
看了全程的纪询没有读心术,读不出霍染因的具体内心活动,因此只能猜测……刑警队长睡眠严重不足,正闷闷生着起床气,快要闷着闷着变态了。
他决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去,这两个小时的车程都自己开了,让霍染因在后座再补补眠吧,也好把车子从黄泉道上扯回来。
吃完了早餐,跟着导航,一路顺利,等到怡安县的时候,时间正好卡在中午十一点左右。
他们的第一站是练达章的母亲家。
练达章的户籍上,只有一个母亲,他父亲早在二十四年前就去世了。
那是个老式的五层小楼,附近没什么正经的小区围墙,就是一栋楼建着,有些横着建,有些竖着来,是七八十年代没什么总体规划,有空地就建的风格。楼前的大空地,有些本来应该是用作绿化带的部分,还被铲平种菜,或被浇上水泥改造成停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