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诚(190)
阿姨求我的时候,他躲在屋子里偷看。
阿姨要跪下的样子,仿佛是他要跪下的样子。
阿姨说他“没有自制力”,似乎在说他“就是不如我”。
仇恨就这样栽入原本就因为中考成绩而郁郁的他的心中,继而让他做了那一件事——在高一期末考的时候,特意考砸,让“霍染因”这个名字,掉入E班。
而我,“周召南”,在高一的期末,考入了A班。
考试成绩出来之后,阿姨有些为难的样子,但还是说了:“你们都大了,马上就要领身份证了,一直互换名字也不像样,万一被举报,我的好姐妹会丢工作的,所以你们还是换回自己的名字,小霍,你多多努力,你很聪明,没有老师教都能考得这么好……”
周召南终于到了A班,霍染因终于回了E班。
分班名录张贴出来的那天,我看见他,他意气风发,笑着对我打招呼。
而他险恶的眼神,在嘲弄地说:
真人假人,各归正位。
……
后来高二开学,叫了一学期“周召南”这个名字的同学们,依然将我叫做周召南,包括老师,唯一改变的,可能就是档案上轻轻的一笔。
但是49个学生,密密麻麻的名字,谁又会去特意看不知藏在哪个角落的霍染因?
名字被取走了一段时间,仿佛身体里缺失了一块地方。
哪怕再将名字拿回来,那块地方依然空缺着,导致和它相连的其余区域也跟着扭曲变样,导致我胸中的野兽,嗅出了挣脱牢笼的空隙……
我为自己心中涌动的杀意找了很多理由,这些理由似乎也完全足以让我毕生憎恨他。
但我每每憎恨他,心中默念的,手下写出的,都是“霍染因”。
高二能够重制胸卡,在制作的时候,鬼使神差,我依然写下“周召南”的名字,这似乎也预示着什么。
我停了笔。
红色的“霍染因”三个字,写满我的本子。
一笔一划,红得醒目,红得刻骨。
或许我也不过将对自身的仇恨与厌恶,投射到了他身上。
我憎恨我。
我憎恨霍染因。
那个日记本上杀死了父母的早该下地狱的霍染因。
第一二零章
这是晚上下班的时间,手机微信里,群消息响起来,发消息的是谭鸣九。
他在微信群里@全体成员 “大家好,我去找孙宏发又聊了聊,你们猜怎么样?”
孙宏发就是之前绑架案中,提刀要砍纪询的提刀客。
谭鸣九没有卖关子,继续说:“发现新的东西,他的手机里,有诸焕的联络方式,虽然目前没有看到聊天记录,我琢磨着,他们之前也许有点不同一般的联系……”
霍染因一眼扫过微信群中消息,又看一眼时间,晚上7:55分。
距离和他一位朋友约好的见面时间,还差十五分钟。他加快了车速,车子在车流组成的海浪里如同一尾游鱼,灵活钻行。
这位朋友不喜欢等人。
如果迟到,下次再见,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约好的见面地点是一间茶馆,茶馆有雅间,很安静,霍染因推门进去的时候,先嗅到了浓浓的檀香味。
香炉中的檀香烧尽了,但烟气还没散开,一缕幽香就夹杂在这朦胧的烟中,像一声沉沉的、惋惜的怅叹。
雅间里的人,背对着门,在看一本书。
他的手指搭在书页上,腕处能见一块表,表很漂亮,表圈满钻,表盘是深蓝,上头银光点点,金光闪闪,依次镶嵌星、月、宇宙星球,浩瀚宇宙,精微时间,尽在一手。
那只手是白色的。
霍染因的皮肤已经算白了,可是对方的皮肤比霍染因还要白,白到失去了其他的颜色,白到像雪雕出了这具身体,又以同样的方式,覆盖了他的头发。
霍染因走到对方面前。
对方有一头雪白的头发,头发披到肩膀,还有同样雪白的眉与睫。他像是刚刚去雪地里走了一圈回来,被雪落了满身满脸,唯有眼珠与嘴唇,在白茫茫的雪里鲜亮着,残留着最后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叫喻慈生,是位白化病人。
“最近怎么样?”霍染因坐到喻慈生对面,娴熟地同人聊天。喻慈生比他大四岁,是自小的邻居哥哥,后来他父母死亡,他被亲戚带着搬离了那套房子,也就同喻慈生失去联系,但等他参加工作之后,又因缘际会,被喻慈生救了。
兜兜转转,命运巧妙。
所以尽管喻慈生难得回国,他也不经常和喻慈生联系,两人关系依然不错。
君子之交,清淡如水。
“还行。”喻慈生嘴角微微带笑,“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岛上修身养性。”
病人总该多多休养,霍染因没有多问,他很快切入主题,也就是这次自己来找喻慈生的用意:“之前我拜托你查的那个人有结果了吗?”
喻慈生抽出一张照片递给霍染因,如果纪询在这里一定能一眼认出,那就是孟负山。
“孟负山,男,29岁,首都公大毕业,之前在省城工作,三年前在一次出国旅游后辞去工作不知所踪。”
他又抽出一张照片,这次是黄毛。
“陈家和,他的哥哥叫陈家树,除了明面经营着一家药企,私底下也有从事一些药物走私,有没有沾毒我不好说,只能说你们不好抓。孟负山在半年前来到陈家树的身边,并在短时间内成了对方得力助手。”
“具体的都在档案袋里,你自己拿去看,我还是有些奇怪,警察应该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为什么需要我帮忙。”喻慈生说完这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不同于时下的人,永远手机不离手,从霍染因进来到现在,就没有见过喻慈生的手机,倒是之前拿在他手上的书,因为交流的缘故被反扣在桌面上,以示礼貌。
“有一些原因,不方便使用系统来查他。”霍染因说,“这只是我个人的好奇。”
“好吧。”喻慈生,“我起初还以为,你是想让我帮你处理掉这位。”
喻慈生的手,点中黄毛。
“他在黑市里乱传你的照片。如果被以前那些人看见了,也是个麻烦。也许他们就要飘扬过海,带着武器,来宁市找你了。”
笼罩在室内的烟雾渐渐散了,喻慈生又点了一块新的檀香丢进香炉。
他是白化病人,身体的脏器随时有可能病变,腕表就是为了定格时间,珍惜时间,收集千奇百怪精彩纷呈的时间;可真正和他相处的时候,他做任何事情,又都显得不紧不慢,好像手里还攒着大把的可以悠闲享受的光阴。
快与慢,紧迫与悠哉,在他身上达到了矛盾的统一。
新的烟气自香炉里升起,渐渐生成一道迷蒙的屏风,隔在霍染因与喻慈生中间,熟悉的面容,一时也好像陌生了。
短暂沉默之后,霍染因扯扯嘴角,露出个锋芒四射的嗜血笑容。
“那就来吧,敢踏入宁市,我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我不太担心你。不过,他们奈何不了你,也许会对你身旁的人下手。”喻慈生说。
……纪询。
这个名字几乎瞬间浮现在霍染因心口。他拧了下眉,又想到一件事。
“你的家里为什么会有纪询的签名书?”
“纪询?”
“就是《毒果》的作者。”
“哦,因为……”喻慈生笑道,“他写得好看。”
*
霍染因从茶馆里头出来后,时间还不到九点,距离他进去也没半个小时。
他继续开车,往家里去。
微信里没有新的消息了,纪询最后发来的消息在中午,那个琴市鼓楼。
电梯里的时候,他的手指在微信上划了两下,发一条语音消息给纪询:“在干嘛?”
对方回得很快:“床上,准备,明天,签售。”
霍染因:“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