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诚(110)
“纪警官——”练达章说了三个字,自己笑笑,目光在纪询与霍染因身上依次转过,“抱歉,我说错了,纪老师,你虽然不是警官,有时候却比警官做了更多的事情。在警局里,有一句话我发自肺腑。”
“我确实对不起盼盼。”练达章,“这是我的罪,也是我的责任。”
他见过孙福景。
去年,他和贝佳提着水果,火龙果下面压着张银行卡去福兴教育的老板家做客。他还觉得贝佳挺好笑,花钱上学给学校老师逢年过节送礼也就算了,读个补习班还要找后门。
贝佳说还好孙太太工作上恰好和她有来往,这是天大的面子。
他们进了屋子,他看见孙福景,钱树茂也在,他认出他们了。
但孙福景已经忘了他,如今一脸和善,满身香火气的老人只是说“你长得有点眼熟”,还拉着介绍了钱树茂。他在妻子的眼神催促下打个哈哈,将水果递过去,拜托对方多多照顾自己的女儿。
那天他们相谈甚欢,孙福景保证会好好照料盼盼,临到他们相携离开了,孙福景还追出来,嗔怪地把银行卡还给他们。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贝佳还跟他念叨:“省了不少钱,是托了你这张好脸的福。”
他觉得可笑。
可笑又怎么样呢?如同贝佳所说,现实一些,他功成名就,有老婆有孩子,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那就让它彻底过去吧。死人不要再打扰活人的生活了。
只是后来的发展更为可笑。
罪恶不会因为他闭眼不看,掩耳不听就消失。
他曾经有机会坚持替汤志学伸冤,抓获这个罪恶,他放弃了,在汤志学家属找来的时候,他确实为此痛苦,为此羞愧,但没有那么多花言巧语,他自己的生活比报恩更重要,所以他放弃了。
于是在他功成名就,妻女齐全的时候,报应来了。
他的女儿,因为孙福景的福兴教育,一脚踏入深渊之中。
兜兜转转,他的闭眼掩耳,终于报应到了女儿身上。
是他把女儿带到这个世界上。
现在他有责任,去纠正这个错误。
“法庭上只讲证据,不讲推理。”练达章长叹一声,“所以对不起啊纪老师,您说的全都只是推理。”
“法官只会看到,辛永初的视频证明他杀人是临时起意,激情犯罪,我没有办法像纪老师您推理中的那样构成共同犯罪,也就谈不上主谋,我只对我自己的生命权构成了威胁。虽然这话听上去很狡辩,但即使我不说,到了法庭上我的律师也会这么替我说。”
纪询几乎切齿:“连摄像这个主意也是你出的?!”
“法律是由人制定的。”练达章答非所问,“既然如此,它注定被人所利用。我的老师当年告诉我说,我的弱小是因为我根本不懂法律。我非常地佩服警察,也很佩服那些坚持不懈追索真相的人;但是不可否认,执行正义是需要成本的,不然为什么碰到大案要案你们总是需要成立专案组呢?不是所有蒙冤的人都能碰到你和霍警官这样聪明的警察——当年的汤志学,就没能碰到。”
“所以你选择用你的方式,转嫁成本,窃取正义。”纪询冷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练律师,你给我上了一课。”
“每个人都在给别人上课,辛永初也在给我上课。他当年打我,是因为看不上我的懦弱,他打完了我后告诉我,被人欺负要记得还手。我和辛永初不是敌人,我们是朋友,只是朋友未必有着同驭。。艳样的目标。”
这是练达章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他竖起指头,食指封嘴。
他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背后是落地窗,落地窗下,辉煌城市,车水马龙。
他面前是巨大的办公桌,天平放置在他的正前方。
他在天平之下,再次冲霍染因伸出双手,温文有礼:
“来吧,把我行政拘留吧,你们应该也只能把我行政拘留了。”
第六十七章 一幅瑰丽的透亮的蝶翼,栖息在他脸上。
他们将练达章带回了警察局。
这一路上,纪询兴致始终不高,来到警察局门口的时候,他从霍染因的车子上下来,对背后追来的让他回家休息的声音随意哼了哼,来到旁边的公园椅坐下。
他的背后是警局的外墙,上边有一行红色大字。
“忠诚正义,秉公执法。”
如今的警局都爱贴贴标语搞搞宣传,不管在实际行动中能不能完全做到,口号喊了出来,就像有个目标杵在前方,有条警鞭横在头上,无论如何,都更加警惕。
纪询坐了下来,是想要打车回家的。
但他转着手机,有些走神,一不小心就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直到霍染因的声音再度响起,叫醒了他。
“……纪询?”
“唔,你怎么出来了?”纪询说着,觉得周围有点不对劲,光线比之前黯淡了很多,他抬头看天,再对上霍染因审视的目光,“是乌云吗?”
“是天黑了。”
霍染因回答。天暗了,但城市里的灯亮了,一条又一条光带点缀着夜晚的城市,让黑夜也和白天一样明亮。
“一不小心。”纪询,“其实我在构思小说的情节。”
“构思了——”霍染因低头看表,“足足八个小时?”
“写作是个需要沉浸的东西,只是今天我沉浸得有点久——”
“你觉得被练达章打败了?”霍染因直接挑破。
“说实话我没有这么觉得。”纪询否认。
霍染因微微勾了下嘴唇,挑出道嘲讽的笑意。
“练达章确实有可能躲过法律的制裁,但他没有躲过侦探的双眼。”纪询继续详细否认,“我的推理虽然一开始出了小小的纰漏,但最后,它依然完美无缺。作为侦探,我没有一丝失败之处。”
“换个视角看自己吧。”霍染因淡淡道,“你想做的又不是侦探。”
“关于这点我们之前已经辩论过了。”
“嗯,而这只证明你又自我欺骗了几天。”霍染因回答。
这下换纪询笑了,嘲讽的笑容从霍染因脸上传递到纪询脸上。
“所以你想说,不是警察的我操着警察的心,担忧法律不能审判练达章;而作为警察的你对于这个案子这个人却没有任何感觉,对吗?”
“我确实没有你这样的愤怒。”
霍染因说,但不是冷漠,他紧接着续上:
“——因为案子远没有结束。警察还能继续收集证据,其后还有检察院,检察院之后还有法院。还有那么多人和你在一起,为了这件事努力。纪询,在这个案子中,练达章确实有可能因为证据不足而被无罪释放,但他不会这么轻轻松松就逃过。每一轮的调查,每一次的询问,每一回的上庭,都是对他的一次严厉的拷问。法律上的,道德上的,精神上的。”
“执行正义是有成本,犯罪同样也有成本。当想要犯罪的人意识到犯罪的成本越来越高的时候,他就会恐惧犯罪。你的推理,我的调查,我们的这些努力,都是要让罪犯永远记得,无论过去多久,无论用什么方式,他的背后总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的罪恶无所遁形。一个人放弃了,有另一个人,一代人放弃了有另一代人。那双眼睛属于警察这个集体。”
纪询绷紧的脖颈松了松。
“说得像是你是我接棒人一样。”他嘴角还带着嘲讽,但嘲讽里多了一点亲昵,“警察弟弟,你要做我的退路吗?”
“有何不可?”
马路上车辆的一道鸣笛几乎踩着霍染因的话尾响起,忽如其来的声音如同箭一样,穿透纪询的心。他看向霍染因,霍染因的脸上染了色彩,路灯的光,大楼的光,汇聚成一幅瑰丽的透亮的蝶翼,栖息在他脸上。
如果这是种追求,纪询想,他被打动了。
但这不是追求,这只是一种理念,一种向往,一种也许不应该对现在的他说的话。他很怀疑,这不过是霍染因工作狂属性再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