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诚(42)
“我们可以就这笔钱款签个合同,做个公证,再找个担保人,喽,就是旁边的这位,如果曾鹏不给钱,这位会给钱的。”律师指着纪询。
这是纪询来之前和律师商量妥当的。曾鹏房子的部分钱款是贩毒所得,需要收缴国库,但这一点纪询不愿意让奚正平知晓,他还是想在奚蕾家属面前为曾鹏保留最后的体面。商量来商量去,就兜了这么大的圈子。
律师指完纪询,又唾沫横飞继续说服奚正平:“您想想我刚才说的,女儿不能跟父母一辈子,就当这笔钱是聘礼,你们把女儿嫁了——你们说是不是?”
律师一扭头,朝外头围观的众人喊。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是是,谁说不是,死了都能换笔嫁妆,方圆百里头一份!城里人有钱,不会骗你,答应吧!”
所有人都同意,奚正平也被说服,他点下头,首肯了:“既然曾鹏诚心,那就迁坟吧……”
哐当一声响。
院子里的木板倒了,好重一块版,砸在一直做活的安心荷身上。
纪询的视线扫过安心荷。自从他来了这里,就没见安心荷休息,喂鸡,晾衣,做饭,收拾院子,这里好像有干不完的活等着她做,她如同一匹沉默的老牛,在无边的田埂间耕犁。
“别动了别动了,”奚正平不耐烦冲妻子嚷嚷,“现在在聊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能消停一下过来听听,拿个主意吗?一天天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有趣的是,老牛背后没有农人与鞭子,这里也没人让她干这么多活。
纪询穿过院子,来到大明哥身前。大明哥脚边还跟着个小女孩,一群围院子看热闹的老少爷们中,小女孩算是这万绿丛中一点红,忒珍贵了。
“兄弟,来根烟。”纪询分了根烟过去,又自己叼根棒棒糖,再给小女孩分一根,“小妹妹,你也有。”
女孩黑瘦,小脸像花猫,怯生生望着他,往大明哥的背后躲了躲。
“我女儿怕生,别在意。”大明哥拍拍女孩肩膀,“跟叔叔说谢谢。”
“谢谢叔叔。”小女孩小声应道,接过纪询手中的糖。
纪询手往口袋一伸,变戏法般摸出更多的糖:“再拿几个,给姐姐妹妹分一分吧。”
“……不用了。”女孩小小声,“没有姐姐妹妹。”
“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孩子吗?”纪询逗小女孩,“邻居的姐姐也是姐姐。”
“去找你爷爷奶奶玩去。”大明哥突然一拍小女孩的肩膀,把女孩赶走,对纪询笑道,“村里确实没多少女孩,年龄到了,都嫁出去了。别说年轻女孩了,连大人都没多少,手里头有点钱的,外头有点亲戚的,也都搬了了,现在村里人越来越少,我家的小姑娘,从小到大玩伴都没两个,太寂寞了。”
“农村人口流失,社会发展的必然性。”纪询说,“对了,我想问点事情。”
“你说。”
“之前你们去城里卖罗汉松,回来时候在老乡饭店吃饭,中途是不是有人离席?”
“我想想……”大明哥回忆片刻,“没错,有。”
“程正离席了,离席时间晚上九点前,对吧。”纪询直接说,“安心荷呢,也离席了吗?”
“我们在包厢吃饭,那边也没钟挂着,哪会记时间。”大明哥这回摇头了,“程老师离席我记得,这趟就我和他两个男人;至于阿姨们到底谁出去谁没出去,我就记不住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纪询舌头动了动,嘴里棒棒糖从左颊挪到右颊:“没干什么,随便问问。再随便问问,我看村里也没有卫生所,你们平常磕磕碰碰怎么办?刚才好大一块板子砸下来,不小心点,骨裂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村子里有懂医的,安姨就是护士。”
“她是护士?”纪询诧异,紧接着问,“村子里就她一个懂医术吗?”
“还有程老师。程老师是老师,什么都懂点。”大明哥理所当然。
该问的都问完了,纪询向大明哥指的程正家的位置走去,没人注意,一道隐蔽的视线穿过人群,悄然随同。
程正的房子在村子的尾端,一间农村常见土房子,土房子有不一样的花衣裳,那是房子白墙上稚嫩的涂画,太阳,花,还有手拉手背着书包的小朋友。
但它们如今都褪色的,都在烈阳与风雨中黯然。
纪询到达这里的时候,程正正蹲在院子里翻土,他做得耐心细致,翻土翻出了冬眠的蚯蚓,都先把蚯蚓拨到一边再继续,免得伤害了无辜的小生命。
纪询打量这里。院子的一角靠着化肥袋,从敞开的袋子口,能看见里头装有白色粉末,是硼酸,化肥袋子上就写着“硼酸”两个字,同样的东西他在奚正平的院子、一路走来的其他院子里,都看见过,这是种常见的化学药品,既能用于杀蟑螂,也能用于种田。
唐景龙死于硼酸。
这个结论在纪询脑海中轻轻掠过,既被主人随意放下。
唐景龙怎么死的,他不是太在意;谁杀了唐景龙,他也不是很关心。他来这里,是为了完成他对夏幼晴的承诺,找到奚蕾死亡的原因——既奚蕾藏起来的到底是唐景龙的什么秘密。
杀死奚蕾的唐景龙身上有很多秘密,奚蕾也观察到唐景龙不少秘密。但她是有选择的。她对非法代孕默不作声,因为她接触并知道这些女人心甘情愿。她继续蛰伏,她发现了全新的秘密,这秘密对于唐景龙很要紧,对于她也很要紧,所以她不顾危险。
十九个没有眼睛的女孩木雕。纪询想。
有一个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如果唐景龙真的做了这件事,奚蕾一定会暴怒,一定会死死抓住,这是她出生就带着的痛。
但这还全然是个猜测,猜测不妨天马行空,可要当成个真相的故事说给夏幼晴听,多少要有些佐证,做这个佐证的人,不妨选择村中唯一一个外人。
纪询冲程正露出一个灿烂笑容:“老师,早上好。”
“早上好。”程正意外,赶紧拍拍手上的泥,站起来招呼,“有事吗?先进来喝杯茶吧。”
“老师太客气了。”纪询跟着程正进入房间,他坐下,看着程正忙忙碌碌,等茶端上来,他呷一口,闲聊般说,“杀唐景龙的感觉怎么样?还挺解气的吧。”
程正杀没杀唐景龙?——鬼知道。
开门惊雷,先乱了他的心再说。
*
就像纪询那天说的,许信燃耍了他们。他所招供的这次飞刀涉及的“器官交易”压根不像他所暗示的那样,暗含肾脏走私的大案。
手术对象是一个叫陆小恩的八岁男孩,他从2014年开始就在等肾源,他所更换的肾脏的来源也有据可查。
唯一的问题是,按照排序,这颗肾本不属于陆小恩。
警察走访后得知,唐景龙在当医药代表前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器官捐献协调员,他当时要好的同事如今正在该医院负责器官的对接。这背后的人情有多少的金钱利益,已经有专案组的其他人员跟进负责。
霍染因的注意力始终在这个叫陆小恩的孩子身上。
2015年12月17日陆小恩入院,20日动手术,术后15天,也就是2016年1月05日出院,出院时是爷爷奶奶来接,留的地址是幸福花园1幢202室。
1月05日,距离奚蕾死亡的11日仅有6天,恰恰好就在唐景龙退租荔竹小区的后一天,其姓氏也与在唐景龙家中做活的木匠相同!
霍染因几乎是立刻就想起那天他看到的未完工的蓝白色花架。
是了,尼龙防静电手套本就是木匠做工时最常戴的工具之一,如果陆小恩的父亲陆平是唐景龙家的木匠,常常出入唐景龙家里,那么手套染上白色油漆和饶芳洁的dna理所当然。
霍染因没有迟疑,即刻带人前往幸福花园,他敲开202室的门,一个白发苍苍,皱纹满脸的老头出来开门。
“你们是?”老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