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诚(293)
两人肩并肩坐着。
相较上一次,这一次似乎他们都冷静了很多。
纪询注视着大厅内的一面镜子,镜子映出他身后的窗户,窗户又照出街面的风景,视线隔了两层,看得久了,人影,树影,都添了流光,着了朦胧,不真切了。
“这个案子,从推理角度上,已经破了。”
纪询慢慢开口,他没有问霍染因。
霍染因会半夜离去找东西,想必也是猜到了一个答案。
并不复杂,但最初却不敢深思的真相。
“佛像藏尸需要凶手知道工地的作息,这不是临时起意的凶杀,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因此文成虎来到大叶寺不是一个偶然,而是一个必然,他是去赴一场用谎言精心编制的约会。”
“为此,他盘出了店铺,卖掉了房子,精心粉饰了车身,拍了照片,摆了玩偶,带上少见的拓麻歌子。
“他要去见一个他想象中会喜欢这些的——
“孩子。”
纪询说了这个案子中至为关键的词语。
“文成虎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他弟弟曾说过,哥哥的床下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二十来万钞票,他很惊讶,偷偷跟着哥哥,看见哥哥把所有钱都塞入一个人的怀里,还很高兴的样子……”
“如果把这件事同孩子联系在一起,做一个推测。
“那二十万是一笔酬金。用来买一个不属于他的孩子的酬金,那他当然是高兴的。
“文成虎把钱给凶手,凶手收下钱后,告诉他,孩子可以给你,但有个条件,你要带着孩子,搬离这座城市。
“文成虎以为,这是防止小孩念念不舍从前家人的预防针,于是欣然答应,可他没想到,这是凶手在斩断他的社会关系,让他的失踪不易察觉。
“和约在山上相见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是凶手利用孩子为文成虎布下的囚笼,等着他怀揣满腔期待,欢天喜地心甘情愿的跳入。”
纪询简单说。
他说完了文成虎的部分,又说凶手的部分。
“凶手杀完人,上了那辆不在他计划中的文成虎的车。他之所以选择把情绪发泄在恐龙娃娃上,是因为他和文成虎一样,也在意那个孩子,他其实,被文成虎对孩子的讨好和觊觎激怒了。”
“这孩子是谁?为什么凶手和文成虎都那么在意他?”
纪询目光闪烁的转向霍染因。
“我们曾经推测过文成虎是霍栖语案中的罪犯,你也因此去做了DNA亲子鉴定。”
“但二十年前,是没有DNA检测的,如果孩子肖母,不违背血型遗传定律,那两个轮奸犯自己也不会知道谁才是孩子的生父。
“他们在那些夜深人静的夜晚,看向窗外的如同深渊一样的天幕,和天幕中窥探他们罪恶行径的星光,恐怕会无数次地想着,无数次地挣扎——
“那个孩子,是他的。
“那个孩子,不是他的。
“文成虎和当年那个同谋一同强奸了霍栖语,同谋给了他许多钱,这是那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二十来万的缘由。
“他又把这些钱还给了那个同谋,因为他渴望着那个孩子是他的孩子。比起孩子,钱不重要。人总这样,念念贪求。情感被物欲培养得充沛富裕了,就开始期待人伦血脉,想要情感付出。
“同谋拿到钱,没有开心,只有愤怒,因为文成虎对孩子的觊觎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再次提醒他,孩子可能不是他的。
“同谋,也就是凶手对孩子,有着比文成虎多得多的占有,憎恨,或者——”
纪询顿了片刻,有些艰难的说:
“爱。”
“他多年来并未动过对文成虎的杀念,在这一刻,因为这种赤裸裸的觊觎,动了。”
答案说尽了。
一场场谋杀的背后,藏着一出出扭曲的爱与恨,和往往只在闪念间的差错。
它们共同酿造人世间癫狂的一页。
“这是一个源自孩子的谋杀,也是一个由孩子最终揭露的谋杀。”
“那个绿色的恐龙玩偶,告诉了我们一切。”
真相推理完毕以后,他们沉默了许久。
在霍染因不知道的时候,一场厮杀因他而起;在霍染因不知道的时候,这场厮杀的真相也由他埋下。
这个与霍染因相关而又无关的罪恶,在今天划下句号。
实验室送出报告。
霍染因翻开,素白的底,漆黑的字:
依据DNA检测结果,霍染因与许成章亲缘关系成立的可能性为,99.9999%。
第一九四章
“……接下去还有不少事。”霍染因合上报告。
纪询看着霍染因。
他觉得霍染因在此刻合该吃惊、怀疑、愤怒、崩溃……什么情绪都好,总该有点儿情绪。可霍染因什么情绪也没有。
对方只是异常冷静地说出这一席话:
“文成虎的死因和凶手都弄清楚了,但按照我国法律,凶手在已经死亡的情况下,是不做立案处理的,换而言之,我们待会得去警局,把这整个过程复述一遍,接着案子就可以封存了。”
所以霍染因面对这个直接造成了他整个童年全部不幸的真相,毫无触动吗?
恐怕不是。
只是有些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学会了主动表达;有些人在成长的过程中,被迫隐藏情绪。于是再湍急再汹涌的苦痛,都成了冰层下缄默的水流,悄无声息,不见天日。
纪询上前拥抱霍染因。
如果言语的安慰在此时太过轻薄,至少人体的温度能将些许坚冰融化,能让沉没在暗不见底水流中的霍染因,抬头喘上一口气。
霍染因的肩膀僵了下,继续说话,语速快了一些:“这个案子结束以后,就该处理港口爆炸案,我们也可以准备回宁市了。”
“是啊,案子是办不完的,不过在你手里,总可以手到案除。”
“一趟比预料之中漫长很多的旅程。”
“与其说是旅程,不如说是它市公干。虽然颇多曲折,但我们都没有浪费时间。”
霍染因说一句,纪询答一句。
他感觉到怀中僵硬的躯体慢慢软化了,他也注意到医院里的人正在打量他们,他还注意到服务台里头,女护士偷偷看着他们,朝他做个手势,看样子是在询问:
要不要一杯热水?
他冲护士微笑,感谢这份微小但珍贵的善意,并更加用力地抱紧霍染因。
终于,霍染因不再提工作,说案子。
埋首肩侧的人开口,声音微哑:
“今天是3月20日,春分,正好扫墓祭祖,你陪我去我父母的墓前走走吧。自他们死后,我从来没有去过。”
*
霍家在琴市有一块山上的地,由霍染因的爷爷,霍善渊早早置办下来,做了霍家自己的墓园。也不独霍家,这座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是如霍家般被琴市诸多有钱人家圈起来的私人墓园。
人一有钱,讲究就多了,你请一位道长点穴,我邀三个大师燃灯,总要衬衬比比,琢磨着不落人后才行。
霍家的私墓也不能免俗,同样请了专人来做专业规划,想必暗暗存着份开枝散叶,家族繁茂的心愿。
但人有人愿,天有天想,天不遂人愿,寻常而已。
来时是乘车,但车子到了山脚就停了,两人也不以为意,今天天气正好,天高气爽,不冷不热,他们便沿着山路,慢慢往上走。
更远些的地方,遥遥传来喇叭唢呐的奏乐,不知是哪家正在出殡。
“知道了真相,再回头想,一切都不那么难猜。”霍染因同纪询说话,他想着“霍东望”这三个字,这是他的舅舅,本该继承霍家船厂,但却在壮年得病过世的人。
“舅舅早年结婚,但很快离了,因此一直膝下无子。他突然的离世让蒸蒸日上的船厂猝然间陷入没有继承人的尴尬境地。家里的年轻人,只剩下我妈妈……我想他就是在这时候生出这个毒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