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85)
刘眠半蹲在他面前,直直地看向叶既明那双春水似的温柔眼眸:“既明,不要心软,也不要说出这么假惺惺的话。刽子手,不谈仁慈。”
叶既明难得听到刘眠对他说出这么有攻击性的话。
他垂了眼眸,细细地笑了。
刘眠双臂撑着轮椅的扶手,两人在咫尺对峙,在如墨夜色下,像是两抹浓重的剪影。
“那好。这一次,温凉没有重伤昏迷,也没有被精神操控,给他一个机会自己选。一个是能力孱弱的新兵、一个是手握重权的少校。温凉那么习惯于逃避的人,这次,会为了方宸而出手吗?”刘眠一贯冷沉的眼底竟然隐约浮了一层笑,“我赌,他会。”
叶既明薄唇轻弯。
“我从不参与无意义的赌局。”
叶既明轻轻推动轮椅向前。病房的门在他面前缓缓拉开,他含笑的声音被淹没在细碎的嘈杂声中,轻飘飘的。
“不过,我也觉得他会。”
第六十九章 背叛
地下暗道里空气的味道渐渐变了。
黏腻潮湿的腐臭味道被几丝清风驱散,像是被封住的棺材被骤然开了一个小孔,三人贪婪地吮吸着新鲜空气,仿佛从濒死状态中逃出生天。
阴暗漆黑的通道尽头亮起几丝光线,勾勒出一扇方形门的形状,在三人眼里,那无疑是生的信号。
曲文星走得越来越快,不知不觉中,已经远远超过一直默默领路的方宸。
他蹲在门口,用力扣着门的缝隙,灰头土脸却难掩兴奋,一双圆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明朗。
“出口,这里是出口!方哥,你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
话还没说完,曲文星便听得身后一声沉闷的重物跌落。
他惊愕地回头,却看见方宸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方哥?”曲文星忙着拔开门,吃劲咬牙的功夫,颤巍巍地问出了声,“...夏旦,他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晕倒?”
夏旦着急地打着手势,两只沾满黑灰的手都要飞到天上。
‘他一直都在发烧,你还不帮他探路!你是不是故意的?’
曲文星又委屈又心虚:“他疯得这么正常,我怎么能看出来他病了啊?!”
夏旦说不出话,只能笨拙地扶着方宸的肩,轻轻前后摇着,喉咙间发出焦急的气声。
方宸被晃得半是清醒半是昏迷,略微抬眸,眼瞳微散。
“...不用管我,你们先走。”
夏旦当然不会照做。
温长官说了,方哥哥的话要反着理解。
她抱着方宸的胳膊,想要扶他起来,可肩头蓦地一重,是方宸滚烫的额头虚虚垂在了夏旦的肩上。
与此同时,‘轰’地一声闷响,那扇门终于被曲文星撼动了一个小口子,星点光辉洒下,生的快乐几乎要把曲文星砸懵。
他干渴生疼的嗓子发出几声呕哑的笑声,狠狠出了口气,才想起来身后的两人。
曲文星忙借着光看清了方宸的情况。
一路淡定又冷静的领路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他垂着头,浑身被汗水浸透,衬衫紧皱地吸在前胸后背上。下唇干裂得出了血,手肘膝盖处全是尘土,再加上一个血肉崩裂、白骨外翻的右手,狼狈得像是从墓地里刚死没多久还魂儿的新尸。
曲文星倒退了半步,不敢相信方宸是用这种状态一路领着他们走出地下迷宫的。
‘帮帮我,我们带他出去。’
夏旦笨拙地用手去拽方宸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可夏旦身材太娇小,重量不够,反而被拽得一趔趄,差点也倒在满是硬石头的地面上。
曲文星站在原地没动,扑弄着双手的灰尘,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一步,背靠着门,浸满灰尘的手死死攥着粗糙的门边。
夏旦呼哧呼哧地努力了半天,却只拽得两手通红,勉强背了几步,双腿支撑不住,‘啪叽’一声一齐摔在了地上。
“...夏旦,我们走吧。”
听见这话,忙于搬运的夏旦呼吸急促地抬头,不解地看着曲文星,满脸的疑问。
“我是说,我们出去,找人回来救他。这样搬,会让他伤上加伤的。”
曲文星背对着门缝里的光,声音有些低沉,没有平时圆滑的讨好谄媚。
这样让人信服的声音说这样大义凛然的话,夏旦有些不适应,呆了片刻,然后意外又感激地点点头。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方宸,做了一个双手相合的动作,说自己要留下来照看方哥哥;然后又十指微蜷,朝着曲文星做了一个感谢的动作,微微笑了,笑出一个真诚的小酒窝。
曲文星不敢去看夏旦赤诚又纯真的笑,只别开眼,‘嗯嗯啊啊’地答应了,慌张地扭着拉开门,费劲地推开那道厚重的暗门。
‘吱呀’一声,门缓缓地打开。
清澈的空气彻底涌进了狭仄潮湿的地下通道,外面的自由张开了双臂,温和地拥抱着曲文星疲惫的身体。
自由和利益诱惑着他放弃最后的一丝善念。
他握着门把手,半只脚已经踏出了这黑暗囚笼,可不知为何,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夏旦十分努力地照顾方宸,又是擦汗又是包扎,忙前忙后的样子让曲文星想到了他那些年给人当牛做马的模样。
一股怒意涌上,曲文星攥紧了拳,大步奔回到夏旦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肩,呼吸急促,像是被人吊着脖子挤出了一句话。
“夏旦,你跟我走。”
曲文星渗出冷汗的手指接触到夏旦的掌心。
那一瞬间,曲文星心底铺天盖地的自私算计,都化成无边的黑色粘稠泡沫,将夏旦的精神图景糊成了一片荒凉暗夜。
夏旦捂着额头,晕头转向地抵着墙壁,她纯粹清澈的眼睛里满是不敢相信。
曲文星没想到夏旦的共情能力这样的敏锐。
他跌坐在地上,握着夏旦单薄的肩,哆哆嗦嗦地说着:“你看这里的陈设,肯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基地。我们撞破了罗宇源的秘密,还偏偏跟方宸在一起。出去以后一旦被发现,轻则被逐出工会,重了,会被人灭口的!如果现在我们去告密,把所有的事都推在方宸的头上,或许能保我们的命!我们没有说谎,我们只是把自己摘出去!夏旦,你只是个弱小的女孩子,你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夏旦的核心被那团浓稠又压抑的黑色浓雾挤压着,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直直盯着曲文星,颤着手臂打手势:‘我不要害人。’
“你没有害人!”曲文星哆哆嗦嗦地说,“你只是,你只是袖手旁观而已。”
‘袖手旁观,不算害人吗?’
夏旦无邪又带着疑问的视线像是要穿透曲文星的灵魂。
曲文星被直接戳中了要害,他甚至没办法说出一个‘对’字。
夏旦用染上血迹的双手揪着曲文星的袖子,神色很悲伤。
‘龚教官说了,我们都是战友,要互相帮助。’
“什么战友!!那都是上面骗我们去死的借口。我不会把命交给任何其他的人,绝对不会...”
夏旦捏着曲文星的手,迫使他按着方宸滚烫的手腕。她指了指方宸,指了指曲文星,又指了指自己,手指比了一个‘三’,眼神倔强又真诚。
‘我们三个,一起出去。’
曲文星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倒退半步,极缓慢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我不想死。”
夏旦努力地去抓住他的手,可后者拼命地甩开夏旦的挽留,踉踉跄跄地冲向不远处那扇门。
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跑,跑得两腿发颤,口干舌燥。
那条甬道很短,尽头是一片绚丽的极光和星光。
只要他跑完这一趟,他就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
夏旦的脚步声似乎也追上来了。
细碎又慌乱。
曲文星根本没有回头,大步迈出了出口,随即重重甩上了门。
他手臂颤抖着反锁了门,将里面的两人直接关进了黑暗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