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151)
方宸默默地攥紧袖口,心中一口气堵着,脸色很难看。
守护一方国境的英雄落魄至此,本该属于他们的荣光,却无人替他们加冕。
“‘不可抗力’,是什么?”
“...内斗。”
叶既明冷冷吐出两个字,总是和煦的目光怒意丛生。
“方老师的计划大获全胜,被一路提拔至军事战略部副部长,备受器重,我想,被提拔为部长,只是时间问题。可,他上面的人坐不住了。争功夺权,党同伐异。”
方宸忽得想起了什么。
住在温凉身体里的那个疯子,似乎给了几个关键词的提示。
‘总塔、柴万堰、恒星计划’
方宸脱口而出,声音微颤。
“当时的军事战略部部长,是...柴万堰?”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们见过吗(二)
叶既明右手按着眉骨,压抑地点了点头。
“柴万堰抢走老师的研究,陷害老师通敌。最后,老师含冤身死狱中。他的势力被清算,包括,原十三队。那场内斗,又叫,‘总塔叛乱’。那年,因为内斗死去的人很多,多到,比在战场上死去的将士还要多。”
方宸如坠冰窟,身体冰凉。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知道的真相?
既真实,又庸俗。
简简单单几个字,‘陷害’、‘清算’,定了无数人的人生,荣耀被埋在土里,碑上写着耻辱,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令人齿寒。
方宸身体前倾,沉默了半晌,才哑声问道。
“我要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你信、或不信,事实都是如此。”
那人压着的怒意是那样真实而尖锐,与平日那个温润的学者,好像不太一样了。
“...抱歉。”
叶既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揉着膝盖笑了笑。
“弱者,只能任人宰割。只有强者,才有开口的资格。说到底,人也只是披着一层文明表皮的野兽。互相陷害、彼此算计,却自以为比禽兽咬人更优雅。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些跟我打交道的,都是用后腿直立行走的黄鼠狼。”
“噗。”方宸不合时宜地被叶既明逗笑了,“...所以你才不肯放手,强撑着也要坐稳进化部部长的位置?因为,你想掌握话语权?”
叶既明怔了怔。
而方宸唇边的笑意慢慢放了下来。
温凉和叶既明真是两个极端。
一个因为害怕伤及无辜而收敛锋芒、潦草度日;另一个却隐忍潜藏,逼迫自己成为一个玩弄权势的恶魔。
这俩人要是能中和一下就完美了。
方宸戒备的眉稍微展开。
他视线下移,望着叶既明削瘦的身形。不知为何,看着他,总是会想到温凉那副弱不禁风的娇弱模样。
S级向导如果真有传闻中的那么厉害,这两个人的身体为什么都这么虚弱?
“其实,你不用这么大包大揽的。这种复仇的戏码,交给我比交给你合适。”
“...什么?”
“我是他的儿子,怎么说,都应该让我来做才对。再说,你本来,不就打算让我也出一份力吗?”
方宸起身,单手插兜,站在窗前。
他的背影被夜色勾得流畅挺拔,却又寂寂难言。
“...地下工厂,与柴万堰走私有关?当时,我能找到那个工厂,并不是巧合。是你引我去的,对不对?”
叶既明不由得感叹方宸的聪慧。只寥寥几句,那人就能一下子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原来刘眠当时是这个意思。”
方宸想起最初的时候,在掩体外,刘眠说的那段意味不明的话。
如今,他终于明白了那人的弦外之音:进化部被监视;从一号白塔调动人手目标太大;所以,才选了他这么个籍籍无名的地下室逃犯出来,暗中行事。
原来,他们的局,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布下了。
为了给爸报仇。
方宸安静地抬起了头。
俊朗飞扬的五官被月光映得冷寂。
故事发展到现在,叶既明似乎讲完了前尘往事,交代清了前因后果、爱恨情仇,环环相扣,逻辑通顺。
温凉、叶既明、刘眠、哥哥和爸爸。
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厚,连接紧密。至于他方宸,不是逻辑环里的必要组成,仿佛只像是个旁观者,跟当事人血脉相连,却又游离事件之外。
甚至,连叶既明描述的过去,方宸也毫无印象。
“...你说我的记忆出现了错乱,你说,我爸很爱我,我的童年,很幸福。可我好像完全想不起来。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被关在地下室里的怪物而已。”
方宸好像笑了,肩膀无声地抖动两下,随即双手撑着窗台,垂下了头。
“既明哥,我是不是个疯子?或者,真有什么妄想症?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身后,轮椅的金属声慢慢响起,双轮慢慢前行,叶既明安静地守在方宸身边,抬头向那年轻哨兵望去。
他以为方宸哭了。
可实际上,那人只是用冷寂虚无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远处,没有痛苦,只是悲哀,又带了点自嘲。
叶既明打开了窗,让风吹进病房里,吹干方宸脸上的悲色。
“以前,人们都觉得记忆很神秘。但进入新纪元后,人们发现,记忆也只是一串代码而已。可以被外界事物篡改、甚至可以被自我篡改。因为人为了自洽,会选择自我美化、或是自我丑化记忆。记忆跟事实,从来都不是对等关系。”
“……”
“与其通过记忆寻找过去的真相,不如去经历、去感受,用事实碎片去还原过去的故事。”
“你是说,记忆根本不重要?”
“不重要,但也重要。过去的记忆,会带你找到要走的路,带你找到想要携手一生的同路人。”叶既明转过头,笑容很淡,带着宽慰,“方宸,我以为,现在的你,已经不需要那些记忆了。”
方宸终于抬起了头,侧脸看他。
叶既明真的有一双诚恳又温润的眼睛,明明高悬如月,却又触手可及。
真像是沾染着红尘的神明。
“...你跟温凉一样,都很会胡说八道。不过,你说得对,过去的记忆,确实不重要。但过去的真相,我还是会去找的。”
方宸转身。
月色驱散他眼底的悲哀,像是点亮了风灯,于寂寞处飞扬。
“为了爸,为了哥,为了温凉,为了那些我没见过面的原十三队队员。我会去做的。而且,这听上去,挺有意思的。”
叶既明看他一眼,微微笑着点点头。
一旁,唐芯扒着休息室的门,趴在丁一肌肉健硕的肩膀上,极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丁一奇怪地看着唐芯。
笨丫头平时从来不唉声叹气的,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在‘嗯、咦’地发表着感慨。
“笨女人,你今天怎么了?”他摸了摸唐芯的额头,“吃坏东西了?一会儿让楚医生给你看看?”
唐芯的头垂在丁一肩膀上,长睫毛有气无力地眨了眨。半晌,才用细弱蚊蝇的声音哼道。
“蠢男人。”
“怎么?”
“我有件事想不太明白。”
“少见。单细胞生物也会有动脑思考的一天?”
“……”
唐芯没有反驳,丁一更觉反常。
“你怎么了?”
“其实...”
“什么?”
“我觉得,部长在说谎。”
闻言,丁一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你知道什么了?”
唐芯欲言又止。
她有些纠结,手指绞着,满是担忧。
“...那天,我在部长桌角看到了一份红字文件。很旧了,上面署名是‘方延年’。你说,他是不是方宸的爸爸,是不是部长的方老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