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193)
还在强忍眼泪的夏旦被温凉突如其来的拙劣演技弄得不知所措,可是没过几秒,便立刻理解到了温凉的想法,加入了‘盲人’大军,胡乱挥舞着手臂,踉踉跄跄地向外走。
留在最后的方宸看了葛时远一眼,单手插兜,也转身,走了。
葛时远怔在原地,手在空中虚虚抓了一下,用干哑的喉咙愣愣地道:“你们...”
“我们是来找铁磁体走私的,其他的事,是对是错,不归我们管。”方宸微微扭头,露出半张锋利的侧脸,“我半夜睡不着,起来消消食,什么也没看见。那两个人,本来就是瞎的。就这样。”
“可我这么恶毒...”
“确实恶毒。”
方宸一句话把葛时远怼在了原地,面对脸色青红交织的青年,方宸抿了唇,轻声说道:“首先,我没有资格替别人审判你。其次,比你更恶毒的,是工头、是白塔、是这个纪元。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那就这样想吧。”
“……”
葛时远脱力地坐在了地面上,扶着头,像是承受不住脑中的重量,几欲栽倒。
方宸不由得将视线投向床上的枯瘦老人。
老人仿佛死了,又好像没死,肉体在尘世间继续受着煎熬,灵魂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下矿井。
而守在这贫瘠世界上的未亡人,亲手用‘爱’和‘权衡’的枷锁,把自己和老人套牢。
从此,他们的灵魂一起埋葬在黑暗里。
不得解脱。
“两天后,我们会帮你们逃出去的,放你爷爷走吧。”方宸轻声说,“...要相信,以后,会好起来的。”
葛时远捂着脸,掌间溢出一声似悲似狂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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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宸没有睡着。
尤其是回到那间相同陈设的小屋子时,睡意更为稀薄。
夏旦在有光的角落里看龚霁写的笔迹静心,柴绍轩跟周雁山去了矿井深处聊天,方宸侧卧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转了个身,正好对上温凉那双眼睛。
“知道你睡不着。”
“……”
“想什么呢?”
“在想,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
“无解。人命没法量化,只有抉择,没有对错。”
听了温凉的结论,方宸表情淡定,似是妥协认同。温凉却抬手,用向导素拂去方宸隐忍的怒意和无能为力。
“非要想一个解出来?”
“……”
“好吧。”温凉双手枕在脑后,想了想,说道,“我老是觉得,其实命运根本不够慷慨。偏要你在这样的死胡同里,做个选择。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大概会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跟这个混蛋的世界一刀两断吧。”
方宸不置可否。
他翻了个身,跟温凉并肩,仰头望着坑坑洼洼的矿洞屋顶。
“一刀两断。”
“嗯。”
“...一刀两断。”
“嘶,别念叨了,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温凉搓了搓胳膊,“狐狸,你又要炸什么了?”
“嗯。”方宸微笑,笑眼危险,“我有个想法。”
“说吧。”
方宸却一怔。
他收回视线,看向温凉那张懒洋洋的美人脸。
“真不像你。我以为你会说,‘不。你没有想法’。”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以为,我现在还能眼睁睁放任你一个人去胡闹吗?”
温凉小声叹口气,方宸却笑了。
他的视线落在那一扇扇饱经风霜的岩壁上,仿佛透过一层层嶙峋的表皮,能听到矿底工人无声地呐喊。
“两条都是死路也没关系。既然老天不给活路,那就自己炸一条出来。你说呢?”
温凉抱臂,安然淡定地了个呵欠。
“行,那就炸。”
第一百五十章 前夜(一)
对于矿工来说,矿上的生活无疑是枯燥的。
漆黑的隧道,成山的铁磁体,繁冗沉闷得像是一滩怎么也磨不开的墨。
不过,工头和看守的日子有滋味多了。
他们喜欢边啃着营养棒边翘着脚看监视器。
看麻木的工人弓背弯腰地忙碌,像看忙忙碌碌的蚂蚁似的,这让他们产生了高人一等的幻觉,由此获得可悲人生中的片刻欣娱。
说到底,获得优越感也十分简单:踩别人一脚,强迫他们趴下,自然就显得自己高了不少。
今天,他们依旧聚在一起,边笑边讨论八卦。
比如,矿工A的衣服磨出了几个大洞,露出黑黢黢的皮肤,像是马蜂窝;比如矿工B的门牙掉了,说话像个断柄漏风的瓢。
他们很喜欢将人拟物化,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恶意,下流的话语从‘上流’的嘴里流出来,毫不费力。
笑话还没说完,意外陡然发生。
监控室的画面不停地跳动着雪花,他们的那些真人秀被迫中断。那些常年呆在监控室的工头骂骂咧咧地放下手里的零食,不得不下矿亲自监督矿工工作。
作为低级哨兵的工头,他们掌控电子的能力较低,放在公会里甚至都排不上号。可当他们拎着令人胆战心惊的黑枪杆子时,便能在矿里呼风唤雨。
奇怪的是,往常,早就被驯服到顺从的矿工,今天仿佛被打了兴奋剂,抱团打架、聚众闹事者层出不穷,仿佛是商量好了一样。
工头不得不开了几枪,暂时威慑,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只好派了大量人手驻留矿底,留在矿场地面处的看守,便少了不止一半。
这便是方宸几人计划里的一环——声东击西。引走守卫,他们才有机会对那些高能量密度铁磁体下手。
靠近矿场大门口有几幢尖顶的灰色仓库,前后分列三十多个。
当挖出的铁磁体被矿车运输至地面,地面上的几座大型吊臂便缓缓下摇,拉扯着集装箱,经过简单的品质分离后,铁磁体便被堆到不同的储存仓中,等待出库。
那些灰色仓库后,是矿场公认的禁区。
那里曾经历经过一场大爆炸,山壁被炸得蓬松,大块大块的山岩碎块前后错落搁置,守卫拉起‘落石危险’的隔离线,常年无人敢靠近。
安旭却趁着四下无人时,一路疾走至禁区,弯腰钻进隔离线内,在迷宫似的大石块内左右穿梭,最后,站在了一座不起眼的平房前。
他刷开了门禁,走进那幢森然破旧的小屋,跟坐在操作仪表前的分拣员打了个招呼。
“长官。我接到消息,罗中尉这次要一百公斤。”
“一百公斤?!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分拣员愁眉苦脸地说,“这个月,咱们矿一共才产了五百公斤。五分之一给罗中尉,剩下五分之四给总塔,这账目能平吗?”
“听说,这是赵少校、叶部长的意思,工头都不敢说什么,我更不敢多说什么了。”
分拣员自知是个小虾米,无权无势的,除了服从,也别无他路,听得这话,只好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时间呢?”
“明天下午备好货,还是老路线。”
“知道了。”
分拣员不耐烦地扬了扬手,安旭脚跟并齐,利索恭敬地敬了军礼,转身依旧是冷漠的一张脸。
门口,葛时远正等在那里。
安旭见他,脚步根本没停,从他身边走过,冷冷道:“我说过,让你别再插手。”
“阿旭。安爷爷病了,你今晚回来看看他,好不好?”
安旭脚步猛地一顿。
他瞪着葛时远,眉头紧皱,像是在思忖着面前的人是不是又在骗他回家。
葛时远微微低下头,似有些心虚。
安旭轻易识破,冷笑一声,弯下腰,干脆利索地捡起一块大石头,作势要往葛时远的头顶拍过去。
葛时远惊惧地倒退半步,安旭的石头却静静停在额头半寸。那双冷淡阴鸷的眼睛里堆满了不屑。
“少骗我。还有,如果你是想要铁磁体的话,直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