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196)
她看了看安爷爷和葛时远,慎重道:“由我带着十几个人,来引燃铁磁体。”
高能量密度铁磁体在没有激发时,就像是没有点燃的炸药;只有利用特殊手段引燃,才会成为飞溅的能量爆炸体。
此刻,周雁山紧紧攥着手中的小盒子,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当第一个铁磁体被激活,监控室将会失效;第二个铁磁体被激活,电机室将会被炸毁;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矿底的承重支撑将会坍塌;等到三十处铁磁体堆全部都被激发的时候,整个矿场,就会完全下陷。”
她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地将所有地图上的红‘×’连了起来,宛若一条盘眠的龙,最后一笔,蓦地一顿,向上攀腾,巨龙咆哮、惊天连绵。
“那个时候,囚笼,将会完全打开;我们,将拥有自由。”
“自由。”
“自由...”
“自由!!”
嘈杂的怯怯细语,逐渐混成整齐划一的低吼,回荡在嶙峋的岩壁间,仿佛困兽疯狂地挣脱锁链,将金属铁笼撞得‘铮铮’作响,令人心悸。
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周雁山手中的笔,仿佛那便是救世的诺亚方舟。
周雁山慢慢地抬起了手,微微下压。
“谁愿意跟我一起?”
队伍里蓦地站起,一个又一个。
“我!”
“我!!”
女人皓腕轻抬,宛若沙场点兵。
她是坚毅而自信的,站在前列指挥,丝毫不惧。
柴绍轩心脏猛烈跳动,口干舌燥。
长久以来,他都在逃避显赫的家室、躲避父亲的威名赫赫,洗脑自己、说他对权力毫无兴趣。可真到了今天,才发现,他根本骗不过自己骨子里的血性。
他向往带兵指挥,向往冲锋陷阵;他渴望为正义而争,他渴望为自由而战。
“自由,正义。”
他也低声地说了一声,双拳紧攥,双眼有光。
如果真的是老爸的领导失误,那么,就让他来匡正这个错误吧。
周雁山讲累了,回看一眼柴绍轩,下意识地挽了耳边的碎发,低声问:“看我干什么?我讲错了?”
“没有,你讲得很好。”
柴绍轩接过周雁山手中的笔,将她不懂的、遗漏的点细心地补上,又加以简单解释,听得众人连连点头。
周雁山站在旁边喝了一口水,看见坐在一旁记笔记的夏旦,坐得像个乖宝宝似的。她心痒难耐,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发顶。
夏旦抬头,笑眼弯弯,拍拍旁边的凳子,让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周雁山坐在她身边,杵着下颌,视线看向柴绍轩。
蠢狗身材高大、肩膀开阔,只看背影,倒是能给足了人安全感。
周雁山唇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我确实没看出来,这只蠢狗学问还不错,比我们懂得多多了。”
夏旦神秘兮兮地点点头,在纸上骄傲地写下一行字。
‘因为他是总指挥官的儿子,一定懂得很多行军打仗的事。柴哥哥很厉害的!’
周雁山的笑意僵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俯下身子,重新指着那几个字,声音略有些发颤,又觉得好笑,又觉得不敢置信。
“你说,他是谁?”
夏旦瞬间看见了周雁山眼底涌起的一层水汽,她不知所措,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本能地搓起纸条,往嘴里塞,边嚼边痛苦地咽了下去。
她捂着喉咙,无措地给周姐姐擦眼泪。
“没事儿,进沙子了。”周雁山压下心底的恐慌,抹掉眼尾的红,看着夏旦,噗嗤一声笑出来,“纸那么贵,谁让你随便吃的?”
夏旦垂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
而那边的柴绍轩被众人簇拥着,几乎要被抛上了天。
他像是湖中的行船,被摇荡到了站在一旁笑而不语的安爷爷身旁。
安爷爷丢下掌间的拐杖,缓慢而坚定地站直腰背,五指并齐,极有力道地抬起手臂,敬了一个军礼。
“谢谢你,长官。同时,请把矿场几百工友的敬意传达给方长官和温长官。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他高声喝道:“起立!”
矿中男女,不分老少,前后站起,宛若一层层滔天奔涌的海浪,澎湃着、呼啸着。
“谢谢长官!”
他们的声音很低、压抑沙哑,却意气冲天。
柴绍轩的胸膛仿佛被人放了一把火,灼灼燃烧,烧得他眼角都有些红。
“我们外面见。保重!”
他牵着夏旦的手往外走,路过站在一旁的周雁山。
她低着头,反常地没有看向柴绍轩。
“...我,在外面等你。”
柴绍轩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落了一个承诺。
周雁山蓦地抬了头,眼睛是红着的,唇上有淡淡的咬痕,双唇微微张了一道缝,想说什么,却又合上,只是笑了笑。
她目送柴绍轩走出这深不见底的矿井,一滴眼泪,在眼尾攒起却被她极快地抬手拭去。
她转身爬到了高处一块石头上,目光扫视黑压压的工友,紧紧攥着手中的黑匣子。
“过去,我们受到挑拨、互相残杀;也受到压迫、苦不敢言。但现在,是我们复仇的时候了。”
她一字一句、字字铿锵。
“家人们,我们外面见。”
矿道里的工人压抑着兴奋,如鱼挣扎着腾跃出水,求一线生机。
安爷爷站在最后,望着孩子们奔涌而出的背影,花白的眉毛欣慰又释然地垂了下来,随口说道:“阿旭,你...”
说了三个字,发现叫错了人,硬生生地顿住。
葛时远低声说道:“您别急,他马上就会回来了。”
老人怔怔,许久,疲惫地叹了口气。
“带我去看看老伙计们吧。”
葛时远扶着安爷爷,缓缓走向矿洞深处的活人墓室。
其实,那里远不止一间。
一共十一间墓室,关了十个形同枯槁的老人。
老人拄着拐杖,一间间地走过。
他颤巍巍地接过葛时远手中的退休证,将它珍重地搁在老战友的胸口。
他丢了拐杖,挺直腰背,脚跟合拢,枯瘦的手比着额角,久违地、利落地敬了一个军礼。
那只手,久久没有落下。
直到老人矍铄的神情染上了凄怆,干薄的唇角压着微微的颤抖。
“老伙计们,谢谢。”
葛时远捧着最后一本退休证,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神情被黑暗染得晦暗不明。
“对了,小远。”安爷爷从悲伤中抽离,转向葛时远,难掩感慨地说道,“我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帮忙照看他们,这件事也不可能进行下去。”
“我...咳咳...”
葛时远忽得捂着嘴压抑地咳嗽了两声。
唇角一抹血渍,红得扎眼。
安爷爷震惊地说:“小远,你的身体已经...”
“是啊。”
葛时远觑着咳出来的血,却弯起了嘴角。他五官本是清朗端正,此刻,却被黑暗消融一空。
他难得露出这种压抑又扭曲的笑容,让老人十分不安。
“小远,你怎么了?”
“常年累月接触这种放射性物质,我的身体早就不行了。您想必是知道接触高密度铁磁体的危害的,所以才不许矿里的人私藏,是不是?”
“嗯。”
老人艰难地点点头。
“从前,我不知道,您也没有告诉我。我后来知道了,但也晚了。”葛时远抬起手臂,看着苍白的皮肤、凸起又嶙峋的青色血管,看了许久,随即温和地笑了笑,“我从来都是相信您的,就像那些被做成植物人的爷爷一样。但您,是怎么对我们的?”
老人惊慌地退后半步。
葛时远却安然笑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还记得当年我第一次把这东西塞到邓爷爷手里,他本来在笑,结果像是触了电,连眼珠子都凸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