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9)
易情心里一颤,自己做贼这勾当终究是被人发觉了,然而他也不心虚,只将踏上青石的脚放下地来,背着身道:“我回自家来看看,不成么?”
“自家?”那人轻笑,将他泥水驳杂的背影打量了一番,“我不曾在无为观中见过兄台。况且,这天底下哪有人回家不走正门,倒是从后墙翻进来的?”
真是个难缠的小子,易情暗地里恨恨地磨牙。他流落在黎阳街头的这些时日里,做贼从来神不知鬼不觉,没教人抓过现行。这小子是无为观里请来的侍卫么?倒是耳目机灵得很。
他从青石上跳下来,笑盈盈地道,“你没见过我,倒也不算奇事。毕竟孙子大多不识得太爷爷,新来的门房也不一定识得这处旧日的主儿。”
可一回头,他却愣住了。
眼帘里映入的天地似是失了色,一个人影立在苍翠松林间,腰挎银鎏金剑,系垂枣木牌,一袭道袍艳红如血,像一片霞云落在人间。乌发松松束着,映得此人面庞白如新雪。
这人本该生得副俊丽模样,只可惜一道红绫覆在眼上,将一对星眸遮起。
看起来是个瞎子。
易情怔了半晌,目光落在那人身着的道袍上。那袍子是上好的丝料净衣,上头绣着无为观的衔铎白鹤,正是观中弟子无疑。天穿道长十年都不曾收徒一人,莫非这回真动了俗念,收了个俏生生的小白脸?
“你是谁?”易情心里突而涌起一股被鸠占鹊巢的敌意,却依然扬着嘴角。
那人微笑道:“兄台于光天化日之下,要闯入敝观之中,我倒还想问问,您是哪位?”
他们二人大眼瞪瞎眼,一时僵持不下,拿捏不准究竟由谁来先开金口。
“你先说。”易情抱着手,狐疑地往墙边退了一步。他打定了主意,要乘这人不备翻过墙去,溜入观中。
“不,您先请。”
易情笑道:“推脱甚么,不如咱俩一块说。”
那人背手浅笑,“我怕兄台脚底抹油,溜得极快,还未听到兄台名头便被您溜出十里开外,再听不到您要窃入观中的缘由。”他顿了顿声,道。
“在下,天坛山无为观关门弟子,祝阴。”
“祝…阴?”易情先时一愣,旋即大为震愕,这人便是那大名鼎鼎的祝阴?可他左瞧右看,除却都着一袭红衣外,眼前这俊秀少年同那画帖上的粗莽大汉迥然相异。
这人称自己是关门弟子,那便是意指天穿道长在往后再不收徒。师父本就是一副清静性子,不爱收门生,可若是收了,却断无再不收徒的道理。
易情思量着道:“我不曾听过你的名儿,你是何方神圣?”
来人也笑道:“祝某也还未听闻过兄台大名,不知您是哪条道上的贼子?”
话音未落,这人便陡然出手!只见空里骤风狂起,如翻起骇浪惊涛,林间愁云似被净荡一空。荒草枯叶四散迸开,满树翠针于烈风中夭弱舞动。易情被狂风裹挟,吹得翻了个跌,抬首一望,只见惨淡天光里,那人赤色道袍猎猎舞动,犹如狂烈燃烧的火焰。
刹那间,天地变色,彤云翻涌,那人伸手,一股骤风突地卷住易情周身,将他轻易于半空里拎起。易情被潇潇寒风吹得神魂荡扬,一张口便被凉风灌满了五脏六腑。
这宝术果真有些古怪!
易情被风掀翻,狠狠撞在墙上,浑身似散架了一般,脊梁骨咯吱作响。看来他真被当作了入观的窃贼。恍然间,易情想起在山径上众修士的议论,说无为观有祝阴把守山门,而他的宝术极是诡黠。
赤衣人踏风而下,飞燕游龙似的轻捷,他落在易情身前,颔首微笑:
“墙后乃三清大殿,是观中禁地。贸然进入者,以死罪论处。”
各门各派皆有规矩,有些严苛之处甚而能对贸闯者动用私刑。易情冷汗涔涔,从那瞎子平和的笑容里瞧出了果决的杀意。
狂风将他狠砸在墙上,背上疼痛尖锐难当。他想要如往时一般灵巧翻身,浑身却软绵绵的,提不起劲儿,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真是莫名其妙,他不过是想寻条径道回观中一看,顺带瞧瞧这祝姓弟子是何方神圣,谁知这小子一见面就先将他摔了个四仰八叉。况且瞧这弟子的神色,约莫是将他当作了小贼,要将他当即手刃于此。
他软泥似的瘫在墙边,那姓祝的弟子更进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笑靥如花:
“现在,能道出您要翻入观中的缘由了么,这位贼兄?”
这小子虽瞽目,容姿却生得俊秀,面庞玉琢冰雕似的,像未绽的茉莉骨朵。
易情却一看他便来气,忍着钻心痛楚,面色发白地笑道:“是啊,我还未来得及自见,便被你整了个骨断筋折。”
祝姓弟子神色微动,可还未等他发话,易情便突地手指一旋,乌墨四溢,“形诸笔墨”的宝术起效,顷刻间便在石墙上画开一个大洞。
石墙迸裂,易情本就挨着墙,如今顺势骨碌碌翻进了观中。他就地一滚,抬起张灰土遍布的面颊,咧开口洁白的贝齿,朝墙外惊愕的祝阴展颜一笑。
“成,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姓么?我如今便告诉你。”
“久仰大名,我是你的大师兄——文易情。”
(五)插手起风澜
酣墨横流,石墙兀然被宝术画开一个大洞。碎石稀疏坠落,烟尘四起。易情滚进了观里,勉强支起身子,背上依然痛心切骨地发疼。
他转头一望,却见一间晦暗殿宇于眼前展开,满鼻琼脂馨香。满堂柱间立着三清龛,灰蒙蒙的神像头接月梁,无言伫立,森然地俯望众生。
方才那一下他似是撞翻了供案,上面摆着的木牌散落一地。易情伸手拾了几枚翻过来看,发觉都是些安息牌位,老宋体镌着先祖的名儿。翻到其中一枚时,上头似乎写着“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这是一个神位?这儿不是三清殿么,怎么还供着其他神灵?
易情满心疑窦,还欲往下看,却听得殿外忽而传来一阵訇然巨响,转头一看,只见那叫祝阴的红衣弟子浑身风飑云涌,气势忽而凶煞狂烈。他衣袂飘飞,只一抬手,便将眼前石墙掀裂开来。
先前那温澹笑意倏尔不见,祝阴满面阴云,裹着猛烈狂风立在易情面前。
看来这殿宇和牌位对他极为重要,兴许里头混着他的几个祖公太爷。易情了然地讪笑,道:“好兄弟,我只画了只狗洞,你倒把自家道观都给拆啦。”
祝阴沉声道:“你说你是大师兄?真是胡说八道!”
易情一愣,“我怎地在胡说八道?”
“大师兄铸成神迹,步入天廷,大名响彻诸天。”祝阴蹙眉,“他是朝歌诸人心之所向,你一个草莽小贼,怎敢冒他名头来此行骗?”
“可他也遭众神贬谪,落下九天,还在黎阳里露宿街头,去摸人袖袋,挨家挨户地收泔水吃。”易情捂着背咝咝抽气。
“你真是大师兄么?”祝阴问,显是不信。
“是。”
祝阴听了,嘴角微扬起带着蔑意的弧度,“祝某早知有人散扬大师兄的流言,要抹煞他功德业绩,看来就当是你这居心叵测的小贼。也不知你是哪山的门派派来的细作,想抹黑无为观声名?”
“我…唉……”易情张口结舌,他不曾与这小子打过照面,一时憋不出一个教他信服的缘由,只道,“我…真是你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