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83)
易情从天上跌下来后,托他若是捉住象王,务必要将其皮囊剥开,瞧一瞧其中魂心的模样。祝阴逼出象王的魂心后,像猫一般皱起了鼻子,他不曾见过如此秽恶的魂心,漆黑一片,散乱如炭渣。
过了一会儿,象王醒过来了。他将小眼瞪得溜圆,慢慢地看着天顶。许久,他问出了那句许多人醒来后都会问的那句话:
“——这是哪儿?”
祝阴蹬了一脚他,将他踢得像鞠球一般骨碌碌地转,“是地府。”
象王转了几圈儿,嘴里就喊了几声“哎唷”。他的眼惊恐不定地转,把四周忿怒不已的一张张脸都看了去,然后又道:“你们是谁?”
左不正扛着刀,笑眯眯地走上前来:“是地府的狱卒。”
“你们要做甚么?”
乡民们像大浪一样拍上来,齐声道,“要把你丢进八寒地狱,让你吃尽寒风怒雹。要把你丢进八热地狱,让你被炽浆猛火灼烤……”
象王听了,大惊失色,像一只大鳖般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狼狈爬动。后来他尿湿了裤子,地上的拖痕里出现了一道水迹。乡民们怒吼着,冲上去痛揍这昔日对他们做出惨无人道之行的人。看着这连滚带爬的姑父,左不正叹起了气。
“你叹甚么气?”祝阴问她。
“我在想,姑父总一副神神秘秘、老谋深算的模样。可没了在他身边奉承的两个灵鬼官,便狗屁不如。”左不正说,她听见祝阴也在叹气,便问道,“你又在叹甚么气?”
祝阴说:“祝某在想,他与先前的七齿象王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上吊后被解救下来的七齿象王像转了个性子。往时他总着菊蝶纹锦衣,挺着便便大腹,坐在紫檀木椅里挂着神秘的微笑吃茶。如今的他却畏畏缩缩,为风吹草动而屁滚尿流。祝阴听易情说,七齿象王先前的魂心宛若晴日灼汤,教人震恐拜服,可他反复看了几回,那魂心依然如木炭渣滓,污秽不堪。
乡民们扒了象王的锦衣,将只穿着亵裤的他撵在街上,朝他丢烂菜叶,唾吐沫。同样被丢弃的是无数木雕、泥塑的神像,在臭水渠边堆成小山似的一摞。自那铸成神迹之人出现后,雪害忽止,疠疫不行,赈灾的粮发下来了,鳏寡孤独皆能领到五斛米。大观音寺中设了粥厂,列队的灾民却渐少了。荥州人皆说:“求那见不着影儿的神作甚?人都能铸得神迹了,从今往后,该是神来拜咱们了!”
寺庙里的香火稀薄了,阇梨们为了引客,甚而自己拍起了腰鼓。纸银卖不出去,堆满了请香处。天坛山也遭了殃,以往人流如织的荥州香客不来了,月老观少了一半儿的人踏门槛。迷阵子和三足乌、玉兔蹲在山门前吃稀粥,把破碗里的几口粥嘬得震天响。
迷阵子的目光越过粼粼闪光的卫河,落在炊烟袅袅的荥州城中。他叹着气道,“我以为咱们的苦日子到头了。”
微言道人也坐在石阶上,拿舌头舔着碗。他已舔净了粥的滋味,如今是在品尝碗的滋味。七齿象王这棵树倒了,他这只猢狲也只能散入山林。他脱下杂花锦衣,再摸不起金嵌杯儿,吃不起狮峰茶。在左府里的美好日子像一场美梦,如今这美梦破灭了,他只能清醒地坐在观里吃粥。他听见迷阵子说的话,撇嘴道:“老夫也以为,老夫的甜日子才开了头呢!”
天穿道长闷声不响,只待在斋房内。迷阵子去给她送午膳时,隔着门帘却听得她轻轻道了一声:
“拿走。”
枯竹在寒风里摇摇曳曳,落在粉墙上,像斑驳的淡墨山水画。迷阵子蹲着身,方将盛着稀粥的陶碗放在青砖上,听她这样说,愣了一愣,慢吞吞地开口道:
“可是,师父,你已有三日不曾进食了……”
“你们吃罢。”天穿道长的声音从房中淡淡地传来。“我是仙女,不进烟火之食的。”
迷阵子肚子里发出打雷似的轰鸣。他想了想,还是没将那碗粥拿走,只是又往门帘里推了推。
“师父,这不是烟火之食,这是供奉给您老的仙露。”
所幸秋兰藏着微言道人给的银票,一直不舍得使。当天坛山上只能呼噜呼噜喝稀粥的时候,她将那银票拿出来,当晚教山上的大伙儿呼噜呼噜喝上了肉粥。可观里毕竟短了荥州的香火,新的铸神迹之人已然出现,虽仍不知那人是谁,但昔日铸过神迹的无为观的名头在一点点蒙尘。
正在众人心焦如焚之际,下山的祝阴归来了。他带回了一身伤,还有一个带着一身伤的素衣少年。众人奇怪地将他围起,对他问东问西,问他是怎么伤着的,问他背上背着的、那个昏厥不醒的人是谁。祝阴没理他们,快步穿过落雪的槐树,踩进冰冷的岩穴,说:
“是一个坏蛋。”
祝阴一日花费四个时辰在自己的岩穴里照料那坏蛋,一个时辰与天坛山的众人坐在山门前呼噜呼噜喝粥。他自个儿取来针线,狠心地缝上了伤口,嘴巴似也连带着一起缝上了,一日里五个时辰都是沉默着的。微言道人看见他坐在山门前喝粥时默默地扳着手指,问他:“你在做什么?”
祝阴说:“祝某在计数坏蛋甚么时候醒来。”
冬日漫漫无边,江梅在雪色里绣出艳丽的红,像素笺上落下的朱砂。寒气宛若帐纱,笼住了天地,盖住了天坛山径上的一切声息。
天寒地冻,已经很久未有人上天坛山来进香了。听闻荥州的大观音寺新立了尊金粉像,未雕饰面容,寺中方丈说那是为铸神迹之人而铸的。荥州人不再信神,改信了人,可为人上贡也需香火,于是大观音寺的阇梨重新赚得盆盈钵满。
迷阵子听闻此事,叹息道:“苦日子还未到头,可我竟还在盼着好日子。”
微言道人道:“你若不盼着好日子,它便永远不会被盼来。”
在斋房中静守的天穿道长对送膳食的迷阵子道:“别送仙露了,我改喝西北风了。”
祝阴坐在山门前,静默地对着乱山深雪,扳着手指头,喃喃道:
“还没醒……”
无为观中的四人各怀心思,却又不约而同地乱作一团,每一日都似度荒年。就在这漫长的凶荒中,一抹喜气忽而闯进了天坛山。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清早。只听得开道锣一响,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天坛山上迈进。左氏如意纹的旗招在风里耀武扬威地飘扬,十几只唢呐吹起来了。来人擎着令旗,晃着立瓜锤,举着凤头斧,张牙舞爪地上山。
此时无为观的众人正坐成一排,闷声不响地喝着稀粥。那飞扬跋扈的队伍吵嚷着上山来了,他们一个个舔着碗,跳起来,警惕地望着行列。
闹哄哄的人列在山门前停下了,为首的却是个箭袖玄地花袄子的少女,提着玉嵌刀,笑容如剑戟,锋锐无边。
“喂,天坛山无为观。”她提着刀,毫不畏怯地走到山门前,抬头仰望着雪白的山巘,以及在山门前排坐的一行人。“我想学道了,你们放我入观罢。”
众人愣愣地听着她这话。微言道人眼直直地望着她半晌,忽而蹦起来,惊声叫道:
“娘子!”
左不正一挥刀鞘,结结实实地打中了他嘴巴。微言道人哀叫一声,像毬儿般滚了开去,她说:“谁是你娘子?你被休了!”
此人正是先几月前当街抛下梅花绣球择婿的左氏千金左不正。
微言道人爬起来,捂着嘴巴委屈地道,“学道不是想学便学,需先忘名断誉,要无私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