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65)
文坚忽而想起一件憾事,他还未能在无为观的槐树上挂上自己的宝牒。听闻那宝槐得天地精华,成人之愿煞是灵便。他想,他的宝牒上大抵只会有八个字,他的愿望也只有这八个字:
“生生世世,暮暮朝朝。”
他看到在那梦里,自己和小泥巴站在槐荫下,相视而笑。叶影揉碎了阳光,洒落他们一身碎金。他牵住了小泥巴的手,那只手微微跳着脉搏,像一条生气勃勃的溪流,暖热而真实。
这便是他穷其一生也不可得的神迹了。
(六十六)穰岁不祈仙
年岁如流水落花而去,匆匆不待人。
九霄之上光阴轮转,乌飞兔走。紫宫初缮、新帝登基仿佛已是一段蒙尘往事。天记府寂对烟霞,嘉树吐翠,府里却易了主,不见当年的玄服少年。
此时,灰墙灰瓦的文昌宫里正摆着两张紫檀描金椅,一张椅上坐着个着大红官衣的白面大仙,手里把玩着象牙朝笏;另一张椅儿上则是位额顶高隆的老者,两人正是如今把持天道的禄神与寿神。
随年岁消磨,他们眉宇里的阴险却愈来愈重。禄神把玩着未点燃的冬青釉香薰,叹道,“已过了万余年了!”
寿神同有感慨,动情地道,“是,自大司命那小子被贬后,咱们已享万年清福了!”
两位一品大仙如今得持泰阿,在朝中如日中天。时光如洪流,磨平了朝野中人对他们昔日恶行的记忆与怨气。然而他们却始终记得一万零五百一十四年前的那一日,他们如草芥般倒于天磴上,而那玄衣少年俯视他们丑态时的屈辱。大司命操动了他们的命理,命他们只有有所改悔、愿为天下生民赴汤蹈火时,方可踏上天磴。
然而沙浪怎可成澄波,朽质又怎能成玉心?三神在天磴上挣扎千百年,心中满是对新帝与大司命的怨怼,竟从来未能踏出一步。而神威如烈风繁霜,无情摧压,教他们一次次筋断骨折,身首分离。
直到有一日,禄神披着血衣,气喘吁吁地道:“不能再如此蹉跎日子下去了!待咱们走上神霄,紫宫也早更名换姓啦!”
其余两神气喘如牛,直不起身:“虽说如此,你又有何办法?”
寿神的目光狡狯地落在福神身上,像扭缠的毒蛇,他也如吐信一般咝咝地道:
“那法子便是——代受其罪!”
“代受其罪?”福神不解其意,“老朽是听过凡世有势家在攀天磴时会携些钳奴同行,令神威施加于其身,从而自身得保。可咱们这里哪有能代受神威之人?”
“福神老弟,你还不明白么?”禄神也一同冷笑,“能代受神威的人,眼前不便有一个吗?”
“是谁?”
两根指头阴恻恻地指向了他,禄神与寿神哈哈大笑。“——是你!”
一刹间,福神的脸由红转白,又变得青紫,他明白了眼前的二神在计划着何事,毒虎相残,疯犬互害,如今他们却将戈头调转向了自己!
福神喃喃道,“不,不,咱们怎可骨肉相残?你们不能这样做!”
禄神却微微一笑,拔出轩辕剑。福神缓缓后退,狼狈地在石磴上跌了一跤。剑光㸌如流火,顷刻间斩落福神双腿。血花四溅,老神只得痛叫伏地。
“为何不可?福神,咱们也是多年的交情了,最后再帮兄弟们一把忙罢。”禄神道,“你且在此受着神威,等咱们上去了,坐回一品大仙之位,你将重重有赏!”
三人份的神威顷刻间重压于身,福神的身子如被鞭杆抽打的气毬般爆裂开来,五脏六腑飞溅一地,变作一滩肉泥。
福神在神威重压下登时丧命,而禄神与寿神却周身一轻,他们并无慈悲地望着阶下血肉,扭头拾级而上。寿神叹道:
“看来,即便咱们有心要赏,他却也没命消受啦!”
在那之后,耗费千百年岁,禄神与寿神终抵九重天。神霄之上已然改头换面,香宫宝阁辉煌金碧,霞云如锦,香花似海。几乎无人再记得当年三神所犯恶业,只知他们曾为紫微中的大仙。他们洗净头面,住入遣云宫,假用别名,混作新来的星官。他们预支了凡间往后数千年的寿禄,买通众仙,让司列星君上报,欺瞒太上帝道他们是与以往的福禄寿不一样的神官,如此四处打通关节,竟也坐回了原来的位子。两位老神又窃了娲皇泥,捏作福神模样儿。那泥人便是他们携在身边的傀儡,平日里看着便是慈眉善目的福神,实则一举一动皆由他们所掌,竟也无人能看出端倪。
他们也曾与大司命打过几回照面,因他们有意用术法改过头脸,也刻意不去近前,大司命似是未认出他们来。试探了几次,禄神与寿神却惊觉如今的大司命似是对他们全无记忆,后来他们方知大司命魂心碎过一回,补缮魂心之后,丢却了过往的回忆,人变得愈发冰冷,只与众仙公事往来。
然而福神不在,便无人去理人间福祸之事。尽管福神贪墨成风,却也勉强不教吉凶失度。尤是在扳倒大司命之后,那纷繁复杂的命理更教众仙头疼。久而久之,凡世渐渐福祸失衡,寅吃卯粮,大渊献之岁频迭而来,茅封草长,一片荒败景象。
新帝对此而震怒,频频宣福神进殿。然而一只泥傀儡,如何能理事?纵使禄神与寿神顶着那泥偶人儿巧舌如簧,却也改不了人世荒烟蔓草的事实。
月笼瑶池,清光如霜。太微宫中,太上帝在书斋里踱步,方从到顶书橱里取出一册天书,突而身形摇晃一下,扶着夔龙纹条桌,气喘连连。
势星官禀过后,少司命入了太微宫,走进书斋,却见太上帝扶桌蹙眉,脸色苍白。
“你怎么了?”少司命慌了神,抛却所有对待帝王的礼仪,赶忙奔上前。
太上帝却摇摇手,对她道,“势星官送来了汤药,你替我接一下。”
少司命到书斋门口,势星官正恰捧着木托前来,她接了木托,将药碗端进房里,掩了门。那药漆黑而弥漫着清苦之气,如一只不祥的黑洞。太上帝将药碗拿过,看也不看,径直倾到了天蓝釉花盆里。
“你……你这是……”
“是掌医药的豺狼从官替朕熬的。但朕不久前方才知晓,从官早被禄神买通,汤药里皆有蜣螂蛊,会败身体根本,自里而外腐蚀魂心。”
“真是狼子野心!”少司命低低唾骂了一句,瞪着美目道,“为何不以谋逆罪将其拿下?”
“朕还不愿打草惊蛇,如今枯萎如柴,倒不是因为此药,而是许久以前受的轩辕剑创。初登基时,为立威信,朕已几乎用尽全部力量。”已成太上帝的烛龙叹道,“在登位的那一刻起,朕就已明白,这位子终是坐不长久。朕不过是且握其权,静待贤人而来。”
“万余年过去了,您可曾见到那位贤人?”少司命无奈,气极反笑。
太上帝哈哈一笑,黛青的天穹里绣着一弯明月,映亮其饱含笑意的眉眼。那笑容既嫌恶,又有几分玩味的亲昵,他道:
“他兴许如今还在天磴上爬呢!”
而在千百年后,同样的一轮明月映照着中天宫。此时的中天宫萧索清寒,园囿台池生满离离荒草,仿若一蓬乱发。云影飘散,月光洒落石磴,映亮一级级玉阶。守备的金甲将打着呵欠,却见月光尽头里站着一个人。
“甚么人?无关人等,不可过中天天门!”金甲将警醒过来,举起兽首钢刀。
那人影在月色里遥遥地笑道:“甚么无关人等?我曾是中天星官,不过回来探探旧友,这也不肯通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