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85)
火势蹿得很快,天地被烧尽后只余一片虚无。世界里没有了光,像他在步至四重天的暗海时一样,可却有所分别,连黑暗也不复存在。墨迹像雾水一般流淌着,此处是未明的虚空,被烛阴之火烧尽后的世界就是这样,是一张亟待书字的素纸。
坠落停了下来,易情不知自己是站着、坐着还是卧着,他只知道如今的他在踏着亲朋尸骨登上神霄、剖心取火之后,已是一无所有了。
天地被焚尽一净,这个世界化作飞灰,转瞬覆灭。
忽有一片纸页的残烬从天顶翩然落下,像蝴蝶般栖落他的心口。
易情伸手一捉,将其翻过来,看见那残破的纸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儿。
“文易情可铸神迹。”
这是祝阴留给他的最后的话语。哪怕寰宇将被烧尽,心脏被剑刃剖开,这句话也会留下来,永驻于他心间。
易情攥着那片纸屑,忽而泪如泉涌。
在空无一人的混沌里,泪水连串而下,打湿了纸页。与上上回不一样,他已不是身无长物,只要有了这句话,他便真能攀过剑树刀山,铸得神迹。他从来就是这样的傻子,哪怕知前方会是龙潭虎穴,只要怀抱一线希望,他便会一往无前。
“就从这里开始罢。”
他说道,既是自言自语,也是在对那些因他而亡故的人们说话。“我会从头开始,新写一部天书。在那书里,人人皆得完满;在那书里,再无凶年连延。只要我活着,便是注定该写那部书的;倒不如说我是因为了写那部书而活。那便是我的梦,是我曾未能实现的神迹,如今到了它应实现的时候了。”
像是有一个声音在心里问他:“没有神来见证的事,怎可被称作神迹?”
他喃喃道:“既然神明已不复存在,那便由凡人来见证罢。”
那声音继续尖酸地道,仿佛在动摇着他的决心:“可是连凡人都不会知晓你究竟做了何事,你将会在颓垣废井间孤独终老,为了罗织这梦呕心沥血,却不曾被世人所恩谢。”
“那又如何呢?我是为了坐上神台而铸神迹的么?是为了应天受命而去攀天磴的么?”易情道。
“那你又是为了甚么呢?”
易情沉默了。思绪犹如矛与盾,在脑海中激烈交锋。最后,他说:
“我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自己而书尽六合?你真觉得这缘由能支持着你写罢整部天书?”那声音在心底叫嚣。
易情说,“是,我素来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从心所欲。因我想看那人人完满的世界,所以便要写;因我欲看那穰岁丰年之景,所以也要写。我是为了自己,方才要写就整个世界。”
那声音似是无话了,良久方才对他道:“那你便去做罢,只是千万别忘了此时此日之话,千万莫要后悔。”
“不会后悔的。”易情说。“因为比后悔更甚的苦痛,我已吃过成千上万回了。”
内心的骚动就此平息。他站起来,向着眼前的混沌走去。墨色氤氲着,像在勾勒着他最想见到的图景。云水蓝的天穹,落雨的青山,润湿的草叶。蛩虫低吟,鸟鸣深窈,一道青石径直入山间。朴陋的山门,摇摇欲坠的荆梁屋。撑着皮棉纸伞的白衣女子,着道装的白须老头儿,慵怠的弟子,笼里上蹿下跳的鸹鸟与白兔。容姿俊丽的赤服少年在三清殿外等着他,笑容温煦生光。从一开始,他们便是他欲铸成的神迹,之死靡它。
他向前迈出一步,混沌开始漂浮,晦暗之处仿佛在惊恐地避让他的脚步。于是混沌里像有了明亮,星芒汇聚在一起,映照他的前方。
易情向前走去。
他明白,前面等着他不再会是苦痛,而会是光。
——
岁如流水,凡世中千百年已过。
世间安闲恬和,虽偶有兵马,可终究会平息。凶年偶会到来,但在那之后便会是丰年。少有人再去究那古时异话,细察是何人分得天地,偶有人对此有兴致,却也只当其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世人心里,神明虽未泯灭,却大多已是古旧之事。“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比起神佛,时人更信此话。
十二月廿四,淮阴,一道委巷中。一位着直裾深衣的儒生模样的青年在陋庐中执帚,昨夜下了雪,像铺着满地白毯,天色濛濛的发青。柴扉上传来轻叩声,青年抬首望去,只听得有人在扉外道:
“叨扰了,射阳先生在否?”
青年走过去,放下笤帚,开了柴扉,门外站着一个蓑笠少年,一身雪白道衣。青年愣了一愣,道:“舅公已故去三年了。”
那道衣少年听了,似是有些茫然。青年打量着他,心里亦是一片迷茫。舅公耄耋而去,竟有交结这般年轻的小友么?还是说此人是个不为人知的庶子,来此地寻亲?
道装少年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揖礼道:“在下乃慕先生之才者,偶阅先生大作,恨不得焚之以饮膏蜜,而使肝肠改易。”他垂下头,目光里盈满伤悲,“只是在下久居别地,竟不知先生已然仙逝,实乃大憾也。”
那青年亦赶忙还礼,道:“小生乃吴公表外孙邱汝洪,得足下如此钦慕,舅公泉下有知,定会大喜不已。”
道装少年与邱汝洪寒暄几句,恳求着让他看看吴公昔日手迹。邱汝洪知舅公一生清苦,诗文多不为世人所知,且他正致力于搜集其旧稿,付梓刊印,有知音前来,他自是欣然接受。少年踏了门槛,入了旧日书斋,阅了些旧日存稿,当看到一句词:“安排事,付与天公管领,我肯安排?[1]”时,少年不禁莞尔而笑,道:“哪儿是‘天公管领’?吴公早连天公都管领得了!”
汝洪不知他意指何物,但约莫明白这说的是舅公写的一部志怪小说,颇得时人喜爱。道装少年笑起来时恰有一束天光入窗,衬得其人肌清骨秀,目如明星,仙气袅袅。汝洪不禁心颤,心道:这少年生得好似仙人也。
道装少年微笑道:“在下也是捉刀人,只是文章常苦无人问津。正是在在下意冷心灰之时,得吴公之书一观,感动太息不已。于是便知乏人问津也好,就此埋没也罢,文章总是要作下去的。只要下笔,天公地母唤之即来,可若不落笔,纸上便终究空空如也。”
汝洪似有所感,与他再闲谈一二句,深觉这少年似非凡人,竟也颇通诗书,且通晓的诗书里有许多现世已散佚的篇目。当谈起舅公遗作时,他更是两眼放光,滔滔不绝,教汝洪更是欢欣。不知觉间天色近暮,两人虽相谈甚欢,却也只得依依惜别。
那道装少年临行前,汝洪恭敬揖手,问道:“不知兄台文章大名为何?小生欲拜读则个。”
少年笑道:“说来也不算文章,是一册书,叫‘天书’。”
“天……书?”汝洪正惊诧。又听那少年道,“除了我之外无人能入眼的,不读也好。不过有无人读这文章也无关紧要,因我已打算将这文章作下去了,哪怕要赔上一辈子也好。”
汝洪不知说甚么是好,最后问道:“相谈甚久,仍不知名姓,实是失礼。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道装少年笑道:“你今夜便知道了。”
两人在暮色里分别。天上飘着小雪,像飞了满世界的玉蝶。汝洪锁了陋庐,回首一看,却见那少年已然不知所踪,寒风飕飕,空林净荡,似是一开始便无人造访过。
回府邸的路上,汝洪怀着满心疑惑,思索再三,只觉那少年眼熟,却不知在何处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