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9)
易情好奇地扭头望去,只见得不远处一株白槐下有个艳红的身影。
霎时间,他心中一颤,这座山头上能穿得像只花枝招展的大雄鸡模样的,除了祝阴别无他人。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见得槐树下已然搭起了枣木枝堆,生起了小火。祝阴正嘴角噙笑,手捏削得细长的竹木片,在火堆中翻炙。
“…你在这儿做甚?”易情问道。自打那日祝阴带他看过书堂,倾吐过对他的景仰之情后,他倒也不怎么厌恶这小子了。
祝阴早听见他脚步声,也不惊诧,倾着脑袋笑道:“我在替师兄备午膳。”
易情道:“既然如此,你不如替我连师父的份儿一齐备了罢。你贤惠手巧,做的午膳准比我做的好入口。”
“师父…”祝阴垂头,面向火堆,若有所思,“不错,师父近些时日是要出关了。师兄可知她闭关守寂之所在何处?”他抬起手,指向西崖处。
“她就在那处闭居修养,至今已有十年。祝某听道人说,她本先几日便会出关,可却发觉师兄擅离观中,心中动怒,又入了西崖洞中,要过几日方才出来。”
祝阴笑道,“为平师父怒意,届时还请师兄迎候。”
易情犹豫着点头:“我方才回观,去迎师父是应当的。”他想了想,又问,“可你为何不去?无为观的弟子又不是只我一人,你同迷阵子不去么?”
红衣门生微笑:“师兄去就成了。”
“为何?”
“师兄一个人去,师父便只打断一个人的腿骨头。”祝阴笑容可掬,“可要是两个人去,断的便是两条骨头了。”
(二十)血雨应无涯
西崖嵬峨陡峭,山风呼啸。
耸峙的山壁上嵌着扇朱红的实榻漆门,紧紧地掩着,里面一片死寂。日光透过渺白的云气,染得山头金鳞鳞地发亮。
这里就是祝阴所指的师父闭关之处。易情慢腾腾地走过去,他今日特地衅沐过一番,用青木香洗遍周身,换上洁净的白袍。他跪在西崖门前,静静地俯身,将额磕在地上。
“忘恩弟子文易情,在此诚心叩见师父!”
他高声喊道,朱红的实榻门却无半分动静。易情又叩了几回首,每叩一回便求饶一次。可直至额前红肿发疼,西崖洞里依然冷寂。
易情跪着蜷身,惴惴不安地想:是不是师父真生了他的气,从此不愿再见他一面?
他并无高堂,自小便是黎阳县里的乞儿,是师父将他从街头秽污之处捡回,将野狗似的他抚育成人。师父替他裁布缝衣,教他念书写字,带他去街头看人弄丸投剑、耍百戏。他从师父那儿学到了人间百态,可师父却像一块难化的顽冰,清丽的面上从来无甚表情。
那时易情年纪尚小,会时常跑到她书斋窗下,攀着窗棂往里头丢捉来的蝈蝈、扮鬼脸,她正在翻阅道藏,从案上信手拈起茶杯,将热茶泼了他满头满脸。易情不服气,乘机跑入她卧房中,拿墨汁将衣桁上的雪衣染得漆黑,师父便倒提着他,将他脑袋浸在乾坤袋套里,要袋里锁着的几只算袋鱼围着他喷黑水。
易情对她既爱且惧,将她奉作神明仙子,可她肃冷无情,兴许只将易情当作一块在街旁随手捡来的石子。
十年前,师父便已入天坛山深处闭关学道,而他却猝然离观,未得与她再见一面。
先前听祝阴如此一说,易情心里却涌起一股复杂思绪:真是稀奇,如师父那般冷心冷面的人,竟也会为自己离观而艴然不悦么?
易情静跪了许久,额头静静地抵在坚实的岩地上。三足乌从他的襟领里费劲地钻出来,在他头顶飞旋了几圈,哑声叫道:
“你在这儿跪甚么呀,浑小子?”
“我在叩见师父。”易情垂着头,轻声道,“十年前,我擅离门中,惹得师父火恼。我现在跪在此处,等着她回心转意,从西崖洞里出来。”
三足乌奇道:“那肥得流油的胖老头儿不是你师父么?你究竟有几个师父?”
“你说的是微言道人么?”易情道,“他是吃闲饭的。”
“那眼皮耷拉、成日睡不醒的小子呢?”三足乌似是还不大认得全观里人物,好奇地发问。
“你说的是迷阵子么?他是睡大觉的。”
“那着一身红衣,成日里阴险坏笑的小子呢?”
易情道:“噢,你说的是祝阴罢。他…他……他是来服侍咱们在观里吃闲饭、睡大觉的。”
三足乌高声叫道:“呸,你净说瞎话!咱们不是他祖宗,他才是咱们祖宗!”说着,便忽地扑飞入易情的怀里,扬起鸟臀|眼泪汪汪地给易情瞧,“你留我在茅屋里睡觉的那几日,你那阴险师弟将我捉了去,串在竹片子上烤!”
经它这么一叫,易情隐约想起前些日子他在后厨边偶逢在槐树下生火的祝阴。那时祝阴确是面上噙笑,在火堆中翻来覆去地炙烤着某物,火光间焦香四溢。他走得匆忙,没发觉被穿在竹条上灼烤的竟是三足乌。
“兴许是你生得秀色可餐,他对你觊觎已久,要折你一只无用的腿儿来吃…”易情幸灾乐祸地笑道。
乌鸦叫道:“要不是老子是金乌,早身经火淬,现时便该被烤得外焦里嫩啦!”它可怜兮兮地拿羽翅拂着臀毛,“你瞧这儿,都烤黑了。”
易情看了看,他觉得三足乌浑身上下都黑。
“老子好心告诉你,不听老子言,吃亏在眼前。”三足乌伸喙,揪起他的前襟,“他心眼坏透了,你得离他远点。凡他所言,半个字都不能信!甭管你那不见踪影的师父啦,咱们得跑离天坛山,离那姓祝的小子越远越好!”
“嘘,嘘。”易情挥手,出声撵它。“我在师父门前跪着呢,别打扰我。”
“你不信我!”三足乌尖叫。
易情瞪它:“我若信了你,你能如咱俩初见时许诺的那般,带我飞升入天廷么?”
三足乌忿忿地飞走了,它知道易情一心挂记着那十年不曾谋面的师父,早将其余事儿抛诸九霄云外。
烈日高悬,暑气蒸腾,四野笼罩于炫目白光之间。易情在西崖门前跪了十日,跪得唇焦舌燥,头昏目眩。
西崖门纹丝不动,他师父未从门中出来。
易情被日光灼得浑身火烧似的发烫,扑到滚热的实榻门前,拍着铜环一声叠一声地大叫:“师父,易情回来了,您就原谅他不辞而别之过,见上他一面罢!”
他喊得嗓子干裂,满口血腥味,却未得回音。
微言道人偶尔上西崖来寻些可烹炼的金石,见他蓬头垢面地在溪河边大口啜饮甘美山水,活像只从阴曹里爬出偷生的恶鬼,便大惊失色,问他缘由。
易情诚实以告,并问他道:“道人,师父真是对我动了怒气,不愿见我么?”
胖老头儿捋须道:“咳,前一月她确是从崖洞里出来过,见了咱们观中的败落光景,又不见你在这儿,便当即返身回洞中,把门锁挂上了。”
易情的心似是提到了嗓子眼。他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发问:“师父的神色…如何?”
“面无表情。”
果然如此,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师父。易情微吁一口气。
“依道人之见,如何能让师父消气?”
微言道人叹道,“道由心学,心诚则灵。你若是表现出一番谢罪诚意,兴许能打动你那铁石心肠也似的师父,让她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