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17)
易情颤声道:“所以你们是…割了她的肉,喂给鬼王吃?”
臃肿的男人若有所思,只摩挲着金约指,在圈椅中一动不动。
“你们做这种事…究竟有多久了?几十年?”易情的声音冷了下来。
“是啊,数十年来,不曾断过。”象王轻轻地叹息,易情本以为他在哀叹左三儿的凄惨命运,可他的下一句话却是,“鬼王何时才可复生?一只不够,得要成千上万只,方才算得神迹。三儿的肉…着实喂不饱它们啊。”
易情面色冷冽如霜。他想起在大梁中的那个滂沱的雨夜,如肉瘤般的鬼王弓槃荼横行于街巷。那时的他曾撞见过一回七齿象王,只是后来他借天书复生,这段过往旋即被抹消。如今想来,那鬼王正是左氏召出的。
他问:“为何要纠集如此多鬼王?天廷见了下界这惨状,莫非不会派灵鬼官前来除厄么?”
象王哈哈大笑,“灵鬼官?他们是天廷的贱种,极好收买!你没见过府中的近侍冷山龙么?他往昔也是个灵鬼官!在天上吃香灰,哪儿有在地上享山珍海味来得快活!”
“召鬼王还有甚么缘由?自然是要左不正来杀它们!”七齿象王得意地大笑,“侄女婿,不瞒你说,左不正武艺拔群,神力惊世,人间的苦难早已不成她的阻碍,要予她磨难,方才能铸得神迹,得登天磴!”
罢了,他忽而压着嗓儿道,“侄女婿,你知道我为何与你说这些话么?”
易情铁青着脸,望向这头戴狰狞铜面的男人。
突然间,一股尖锐刺痛直逼背心。易情打了个激灵,倏然回头,却见一个黑衣人影冷森森地浮现在背后,头戴龙首银面的冷山龙煞气腾腾,手执降妖剑,剑尖已然刺破他背后皮肉,疼痛如火燎般蔓延。
七齿象王笑吟吟地道,“因为,死人能将秘密带到地底。我本就不想教你活过今日!”
他艰难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亭中踱步,望着易情的目光充满鄙弃。
“你一个街头的小叫花子,想攀左氏这高枝,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左不正那小妮儿同我置气,放着文家那风华绝代的公子不管,故意择个又穷、又残的小子来糊弄我,我怎会教她称心如意?还不若今日便抹了你脖子,丢入这湖里。如此一来,不正方才能同文家的公子成婚…”
象王凝望着湖面,喃喃道,“这湖中也不缺你一个,你下去罢,那儿还有许多人陪着你,也不孤单。”
白雾濛濛,湖天一色。易情望向宁静的水面,那水底游弋的似乎不是水草,而是扭曲的怨魂。
他咬牙切齿,忽一矮身,欲从降妖剑底逃开。那叫冷山龙的灵鬼官却出手似电,倏地扭住他手臂,将他狠狠按在桌沿。
“放开我!”易情怒喝道。
冷山龙将他像抓小雀儿似的提起,手臂探出亭栏,易情被悬在水面上。湖中暗影忽闪,深不可测,其下像藏着丛丛簇簇的阴寒白骨。
“现在,”冷山龙问,“要我放开你么?”
易情犹豫了。他被提在半空中,只消冷山龙一松手,他便会坠入水中,做一只冤死鬼。他倒不是怕死,他只是在想,要在甚么时候活过来才能避开这场横祸?
他要自一开始便躲开向他抛来的那颗绣球,远远逃开这阴森而非人的象王么?可他又想起那金丝绣裙的女孩儿仰着面看他时的神色,空洞而绝望,死寂下藏着莫大的哀伤。
那时的三儿指着他,道:“好人。”他却笑嘻嘻地回话,说自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
好人尚且会救人,为何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在救人这一事上犹豫不决?
易情紧咬牙关,冷笑道:“你倒是放手呀!”
冷山龙不曾想过他会这样回答,一时怔愣。
湖面起了白雾,像云霭般在脚底游动。易情扭头对冷山龙道:“你放还是不放?麻利点儿!我赶着投胎呢!”
象王脸色一黯,喝道:“嚣狂的小子,冷山龙,将他杀了!”
提着他的黑衣人低应一声,却没将他投进湖中,而是伸手一甩,将他摔回亭里。冷山龙拔出银鎏金剑,剑刃上寒芒如星,他淡声道:“象王大人,还是先毙了他性命再投湖,免得这小子有上佳水性,会逃过一劫。”
黑衣人一剑刺下,剑刃破空声猎猎,眼看着就要刺到易情眼前。
可正在此时,从旁忽地伸出一只雪白的纤手,五指成爪,竟于片刻间徒手擒住了利刃!
冷山龙惊愕地抬头,方才的一刺已竭尽他全力,可竟有人能将一位神官的降妖剑挡下,而这人是一个妙龄少女。
左不正一手怀抱着三儿,另一手紧紧握住剑刃,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剑锋离易情眼瞳仅有两寸之遥,而那白袍少年已然汗湿重衣,脸色煞白如雪。
日长风袅,不知觉间,已到了正午时分。芙蕖杆儿的影子变得很短,寒意悄然自四周褪去。象王与冷山龙瞠目结舌,四体僵硬。
“喂,臭姑父,你莫再纠缠着我郎君了。”
左不正挑眉冷笑。
“他是我相中的人,你想杀便杀,是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象王呆立片刻,总算从震愕中回神。他搓着手,躬身驼背,讪笑道,“贤侄,你怎地游耍得这般快?你姑父正同你夫君谈得正欢呢。”
血从指缝间滑落,左不正却紧抓着剑刃,毫不在意。她只着一身玄色襌衣,身形单薄却锋锐,像刚出鞘的利刃,仿佛能斩断天下万物。
她歪着脑袋,一个诡黠的笑意自脸上浮现,道:“这不是怕姑父有分桃之好,乘机将我夫君偷了么?”
见象王脸色不快,左不正笑得愈发开怀,她拖着声儿道,“对啦,姑父,这几日来我左思右想,觉得这小子就这么入了咱们家门,着实像个外人。我不爱他,他只爱财,要是你想搅黄咱俩的婚事,另给我寻个文绉绉的酸腐书生来,那才叫我难办。”
象王蹙眉,“哼,那你想如何?”
他这侄女古灵精怪,仿佛有一肚子倒不完的坏水。可铸神迹之人注定受尽荣宠,他也着实拿左不正没法子。
“不如这样,”左不正咧嘴一笑,“我同这叫易情的小子上朝歌里的道观去,求段姻缘红线,免得他跑了。”
易情方才脱险,气喘连连,却又忽觉不妙,捂着脖颈,仰头问道:“朝歌的…哪个道观?”
“自然是去最灵验的那个了,我听闻天坛山里有座道观,筑有月老殿,又立有太阴星主和九天卫房圣母像,许多人说在那儿拜了能结下良缘,多子多福。”
左不正对他笑盈盈地道,笑意森然,像一只诡诈的小妖精:
“就这样罢!我们去天坛山无为观,且先结下一段良缘!”
(十一)鸳鸯错比翼
翌日清晨,日暖风和,左不正早早地吩咐下人去车行雇了架大章车。她大步流星地跨入厢房中,将正香甜入睡的易情揪着耳朵拎起,摔进车里。
易情耳朵被拧得彤红,发出杀猪样的惨叫,左不正一拳捣在他脸上,将他揍得没了声儿。车子开始启程,轮声辚辚,顶棚上计里程的木偶哒哒作响。易情捂着脸,在车中坐起,好奇地四望,只见车上放着几只草垫,整洁却简陋,便问:
“咱们是要去天坛山么?为何不坐左氏自己的车子?”
左不正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拭着金错刀,脸色平静无澜,说。“你若是坐左氏的车子,车厢壁里会先埋伏好五百刀斧手,载你一路去往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