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302)
小泥巴流着冷汗,嘿嘿坏笑道:“你若能走过钉床,从此我便跟你姓!”
“一言为定?”文公子却道。
难不成这家伙还真愿去走那钉榻?小泥巴心中冷笑。他瞧文公子细皮嫩肉的,是个娇惯少爷,恐怕不曾吃过甚苦。这定是文公子的激将法,他诡计多端,定会想出甚么法子来糊弄自己。可小泥巴也着实想见识一番文公子还有何奇招欲出,遂点头道:“一言为定。”
话音一落,小泥巴心头便似遭了一记重捶。
他惊见文公子抬起缎绒靴,毫不犹豫地走上了钉床。
一尺的钢钉立时划破靴底,刺入血肉。文公子再抬脚,脚上已然出现了数个血洞。
然而文公子却面不改色,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去,哪怕脚下鲜血淋漓,堀室里铺开一条血路。
待走出钉床,他踢了踢那跪软在地的男人和女人的面颊,示意他们如今可滚出板门之外,离开文家。两人一息尚存,哀号着如蚹蠃般缓慢爬动。小泥巴望着此景,只觉心头狂颤。
接下来,小泥巴又张目结舌了一回。
因为文公子又折返回来,他斩钉截铁地踏上烧红的烙铁,向小泥巴走来。
皮肉的焦糊味儿如锥刺,尖刻地钻进鼻中。血在高热之下不再流淌,可文公子的双足像是煤灰,开始溃烂。
一步又一步,小泥巴数着步子,只觉时光漫长,犹有百年。
待文公子从铁板上下来,身形一个趔趄。豹皮衣侍卫上前,欲扶住他的臂膀。他却先踏出一个血脚印,将两手搭在小泥巴肩头。
小泥巴恍惚地抬头,文公子虚白的面庞撞入眼帘。那脸庞上挂着细细的汗珠,正恰似兰菊上凝的烟露。文公子双瞳漆黑,瞳仁因痛楚而打颤,然而那眼光里却是显着一贯的笑意的。
文公子喘息着道,“说到做到。我走过了钉床铁板,你也要入文家,冠文姓。”
像有一块巨石压在头顶,迫得小泥巴不得不沉重地点头。他仍半张着嘴,仿佛对一切都措手不及。
“那便好。”
文公子眯眼笑了,睫羽似两弯明月。
“‘文易情’。我总算等到你了。”
(二十六)孤舟尚泳海
黑暗里燃起一簇火。
那火焰似新生的苞芽,慢慢绽放,旋即如层层叠叠的红枫,在整个视界中热烈盛开。
小泥巴只觉炽热感扑面而来,脸颊烫得仿佛要随之燃烧。在这明亮的火海里,他陡然望见文公子一步步走来,血迹在其足下一路铺陈。文公子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像妖邪恶鬼。在离他仅一步之遥的地方,文公子忽而停下,那素丽的面庞像泥浆一样融化,掉落在地,其面孔上一片空白。
惊恐之中,小泥巴从梦中陡然而醒。
夜深了,灯火在窗纸那头次次递递地熄灭,像一只只萤虫死去。天幕似罩上了厚厚的帷帽纱,四下里漆黑幽森。
小泥巴自倒座房的板床上坐起,忽打着寒噤,用两臂紧紧将自己围起。堀室中男人和女人的惨叫,锋利的钉床和烧红的铁板,还有血流不止的文公子走向自己的情景如镜匣里的画片般一张张展现在自己眼前。
那些光景里,最教他惊恐的一幕便是当文公子垂头在天书纸上写字后,那男人和女人便如魁儡子一般向板门处爬去,即便全然不愿,神号鬼哭,身子依然不由自主。于是小泥巴惶惶不安:天书既可改人意志,那他如今的所思所想,莫非早已在天书、文公子的操纵之下?
疑问似幢幢鬼影,霸据心头。
次日,文公子将新圈点了名姓的宗谱和一叠硬黄纸交给他,微笑道:
“先前你做得很好,从今往后继续帮我推敲酌改这些人的生平罢。”
小泥巴盯着那叠硬黄纸,仿佛在看着一把染血屠刀。他没有伸手去接。
文公子见他不接,微微皱眉,又道:“你不想接也得接,你现在冠了文姓,是文家人了。既是家内人,总该做好本分活。帮着缮改天书就是你的本分活,不许拒绝。”
小泥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只见文公子坐在孔雀形藤椅上,膝头盖着狮纹薄毯,毯下的双足被软绢裹着,渗着血脓。他脸色苍白,像一抹淡淡的月光。
“但是,你也休想耍些小伎俩。”文公子接着道,略显疲态,“会有五位以上的家丁看着你落笔,若你敢在这叠天书纸上胡乱写画,他们便会快刀取你人头。别忘了我手中还有更多的天书纸,能随时取你师长的性命。况且为了教你莫动歪心思,这叠纸里还混了寻常纸张,连我自己也无法辨清,每回写罢之后,你需将这些纸一张不少、边角不落地还回来,知道了么?”
小泥巴依旧一动不动。
文公子蹙眉,似因双足上传来的痛楚而沁得满面薄汗。“总而言之,你若欲用天书动歪心思,立时便会断送性命,劝你好自为之。天书神通广大,世上一切事皆在其预料之内,包括你入文家,冠文姓之事,天书也早已知晓。”
他说着,眼里却露出些微悲寒之光。
可就在此时,小泥巴忽伸出一掌,狠狠掴上他的面颊!
“啪”的清脆一响,文公子的脸庞上生出一团霞似的红晕。侍从们刷地举起刀,五柄利刃顿时对准小泥巴喉头。
文公子似未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掌,脸颊歪向一旁,一绺墨发垂散下来。
“既然如此。”小泥巴举着手,冷冷地道,“我扇你耳光这一事,也在天书的预料之内么?”
布甲侍从冲上来,狠狠扭住他胳臂。文公子却叫道:“别伤到他写字的手!”
侍从们不动了,将小泥巴慢慢放了下来。文公子挥挥指,示意身后的侍卫将藤椅推前一步。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旋即伸出手,握住了小泥巴的两手,与其对视。那瞳眸像寂寂黑夜,教人捉摸不透。
“你到现在还不愿回心转意,还真想反抗天书?”文公子问。
小泥巴挑衅地笑:“我看天书未必无所不能。”
文公子的双眼暗了一暗,似是有些失望。他长出一口气,慢慢倚回藤椅中,许久之后又道。
“这样,我再予你一次机会,一次反抗天书的机会。”
小泥巴反而无所适从地眨眨眼,心想,文公子这厮竟对自己宽容至此?
正这样想着时,他忽觉两手一紧,他被文公子发狠一拽。小泥巴踉跄一步,文公子在他耳边恶狠狠地低语道:
“只是,如果你这次仍未成功,你便死了心,永远待在文家罢!”
那细语如虫蚁翕翅,钻进耳孔里,教小泥巴的耳朵不舒服地发痒,然而那言语却透着一种刀锋似的凌厉,教人心头发颤。文公子从他耳旁离开,那一刹间,他看清了文公子的双瞳,那不是一片死寂的夜,而是焦黑的灰烬,灰烬里藏着未熄的怒火。
“还有——”
突然间,文公子手上一用力,小泥巴眼瞳骤缩,剧痛闪电一般蹿上手背,文公子竟将他左手小指掰折了!
痛楚像针,一枚枚在经络间穿行。小泥巴痛得满头大汗。
文公子笑道,那笑容令人胆寒。
“——这是作为你打我之事的回报。”
过了一日,文公子带着小泥巴上街。
十字攒尖顶的文昌阁前人稠声密,大袖收祛的学子进进出出,烧香祈福。城隍庙前的砖香炉聚满了人,善男信女们纷纷跪下,像一只只滚圆的馒头。故而一众家丁推着藤椅上的文公子招摇过市,倒也不十分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