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60)
“那你呢?你又是为何要到无为观中来?”易情笑盈盈地问他。
祝阴也轻笑一声,说:“祝某与九霄神灵有一场赌局。”
“赌局?赌甚么?”
“他们赌…下了凡尘后,祝某是否还能归返天廷。”祝阴本是守口如瓶的性子,可不知怎的,兴许是今晚夜色醇厚如酒,教他心中也微微醺醉,将一些心底话儿也掏出来说了。
“若是祝某得回天廷,那便能见到侍奉的神君大人。”祝阴说,面上漾开浅浅的笑意,像是要与如水月光化在一起。
易情望着天,漫不经心地道,“那咱们便是同道中人啦,你说是么?”
祝阴本想驳他,却凭着四周的流风察觉到了他的神色。易情似是在仰面微笑,向着邃远的九天。祝阴约莫是没见过有人能向着遥高在上的太上帝这么笑的,那笑容要比婀娜的天女汋约,却又比昆仑虚上的磐岩要坚毅。
缄默许久,祝阴点了点头。
“是,”他笑道,“我与师兄是——同道中人。”
(四十三)杀意何纷纷
当天夜里,易情在祝阴的榻上和衣而眠。他在漫漫书山的阴影中入睡,仿佛回到了过往。那时的他在天廷里有一间书楼,朱栏外是飘云积成的浅滩、雹子凝成的嶙石。九霄星辰悬在檐下,灿然生光。楼中藏书汗牛充栋,他时常从桂枝格架上取笔,翻开天记府的簿册书写,墨床中漾出古旧的清香。
待易情睡下后,祝阴静静地伫立在岩穴中许久,擎着烛台,借着昏黄的火光细查那斑驳的神像。
红衣少年仰面望着那高耸的石像,微不可闻地叹息。他抚着神像身上粗糙的纹理,像一个迷惘的信徒。
他曾与神灵有约,降下凡世之后,他再不能睁眼。毒瘴将会横绕于他双眼前,即便是神君降临于他面前,恐怕他都难以认出。
夜半时分,祝阴放轻步子回到榻边。月光犹如清溪般流淌,落进易情发间,像覆了一层霜雪。他的师兄已然熟睡,蜷着身子发出浅浅的息声。祝阴见榻上尚有一片空处,便也小心地翻身上榻,背着易情睡下。
洞里入了夜,石壁便会生寒,此处又无其余床榻,于是祝阴只能委屈自己,和这小妖物共枕。不知怎的,他的心没来由地跳得促乱,过了许久,方才从慌乱里睡去,与身后那人同床异梦。
祝阴也做了一个关于往昔的梦。
在这梦里,他仍是九天之上赤裳银铠的灵鬼官,腰中系着斩杀众鬼的银鎏金降妖剑。清风犹如乘辇仆侍,将他送至咸池之畔。
满载着黄金日影的水池里,有一位荷衣蕙带的神灵在那里梳理她的长发。
那位女神身影窈窕,脊背犹如凝脂白玉。他记得他与那位女神曾经立下了一个赌约。在不死的岁月光阴里,神灵向来最怕无趣,他自愿作为取悦神灵的玉棋,任由她驱策,只为能再见他所侍奉的那位神君大人。
“汝来了。”神灵背着他,嗓音清柔。
神灵的纤指拂过饱结的槐花,在其中抽出一条素白的绫带。绫带浸在盛着日影的咸池水中,朝霞将带子染得鲜红。神灵不知何时已飘然落至他身后,用红绫将他两眼缚起。
“灵鬼官,吾已聆听汝所愿。汝意欲再见所侍神君,吾便允你与他相逢。”女神说道,“但汝需以肉体凡驱入人世,双目长瞑,于其间煎熬苦候。直至有一日,待汝能重入天廷,汝会再见星君。”
“不得睁目,不可视物。双眼开阖的次数愈多,汝便更近瞽目之人一分。”
祝阴听见过去的自己问道:“落入红尘后,我便是个凡人了么?”
“是。”神灵颔首。
“既然是凡人,又怎能再入天廷?”
神灵弯起嘴角,似是在笑,“苦修道果,或是铸成神迹,这便是凡人登天的径道。吾为汝指一条明路罢,于人间杀妖鬼,除秽恶,终有一日,汝能积土成山,积水生渊,攒下功德,让天廷仙班为汝迎列。”
那时的祝阴听了,心里微微有些动摇。他想再见自己侍奉的那位神君,便得要抛却大半宝术、法力,遁入红尘,苦捱不知许多年,以凡躯再入天廷。可这却是面见神君唯一的手段,于是他点头道:
“好。”
女神的笑声犹如法铃,嘹嘹呖呖。她解下灵鬼官腰间的枣木牌,柔荑拂过木牌上粗粝的浅壑。指尖遍及之处,有蝇头小字流进了雷击枣木的纹理之间。她道:
“吾将如今在人间肆虐横行的凶鬼名目留在汝的职牒上。其中既有作祟病鬼,亦有精怪异物。有从幽都爬出的死魄尸骸,亦有被天廷贬谪的戴罪之神。”
“杀一个,降妖剑便会记下汝的一分功德。”
祝阴颤抖着手,抚上那粗糙的牌面。他摸见了无数个名字,这些全都是在凡世间为祸众生的妖鬼。将它们杀尽的话,他便能再见到神君大人了么?
他仿佛又望见了神君大人的身影。那是一位在古旧的传说里,便已在敬奉太上帝的神明。翻腾如沸的云海里,神君缓步踏上天磴,脚步声宛若惊雷。他所崇敬的神君永远冷肃而威严,一袭漆黑袍衫犹如冥夜。
疟疾鬼、獝狂、青衣荧惑…篆在枣木牌上的名姓纷繁,既有古时的精怪,亦有天中的祸星,简直可称各类各样。祝阴摩挲着枣木牌,心中正在忖度如何对其下手,却听得女神开口:
“这世上鬼怪甚多,凡是地阴之处,便会滋长鬼气,若要汝全数除尽,着实勉强。”
祝阴仰面,却正恰见得她垂下白璧般的面庞。神灵微笑着道,“因此,汝只消除去其中最恶逆之人,吾便让汝得回天廷,重见神君,如何?”
“最恶逆之人?”
女神忽而伸出光洁的十指,捧住他的面颊,轻声细语,“对,是人。他曾忤逆太上帝心愿,是太上帝在凡世间最怨憎之人。他将九天搅了个翻覆,教众神不得平宁。”
“吾要汝去杀他,带着他的尸骨与功德,回到此处。”
祝阴愣愣地仰面,他的双目已被红绫蒙覆,眼前只余一片漆黑,但指尖上的触感却似流淌进了脑海间。他在木牌上摸到了一个名字,那名字的刻痕极深,仿佛神灵在留下它时饱蕴恨意。
“吾要汝杀——”
神灵对他附耳低语,每一字从她口中吐露时,都带着刀锋一般凛冽的杀意:
“——天坛山无为观首徒,文易情。”
祝阴在做梦。他梦见自己背着小小的行箧,踏上蚴虬的山路。攀上崭岩,避开蒺藜,他带着一身泥泞爬上天坛山,在山门前叩首求见。
他见到了一个持伞的白衣女子,一个肚皮浑圆的胖老头儿。他捏造了个凄惨的身世,声情并茂地讲述予道人听。胖老头儿听得眼泪汪汪,当即便牵起他的手,要收他做弟子。
天坛山中云气溶溶,清凉的雾水仿佛在身上流淌。祝阴入了无为观,做了观里最小的弟子。他降下凡世后,身体化成小孩儿的模样,要踮着脚去擦立在道旁的石像。
清早起来,他便会在桔槔上摇摇晃晃地解下水桶,吃力地沿着石阶擦洗神像。他拿布巾抹过真武大帝、元始天尊的石像,还有统帅着灵鬼官众的龙驹、执玉如意的土地公,有许多人他曾在天廷里打过照面。他们趾高气扬地从自己面前行过,不曾给过他好脸色。
石像中有一尊,年幼的祝阴时常在其面前驻足停留。那是天坛山无为观首徒,文易情的石像。女神曾与他说过,那是他要杀的恶逆之人,可他不曾在观中见过文易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