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94)
“我说过,这里面有你断然不想见到的东西。如今你频仍拒却文家请托,我便罚你看看罢。文家是可操动九州命局的势家,无所不能。”文公子说,用手拈起白布的一角。笑容像是浮在那苍白净丽的脸庞上,虚伪得似画上去的一般。“我也说过,你若是不进文家,将会发生一些教你后悔的事情。”
随着白布的揭开,小泥巴的眼愈睁愈大。
讲堂中书声琅琅,旁人对他俩视若无睹,仿佛他们二人是一阵无形的、久在屋后盘桓的清风。
小泥巴想过很多次那书笈中究竟藏着何物。兴许是虺蝮,抑或是毒虫、螭魅、鬼怪。
可他不曾想过竟是此物。
心剧烈鼓噪,掌中冷汗如浆,霎时,小泥巴如坠冰渊。
笈筐里忽而轰散出一片绿头蝇,血迹干涸,染遍筐底。他在其中看到了微言道人的头颅。
(二十一)孤舟尚泳海
怎地回事?
刹那间,小泥巴的脑海里似卷起了漩涡。周遭的一切扭曲盘旋,连文公子的狞笑亦朦胧诡怪。
他怔怔地望着笈筐里微言道人的头颅。圆圆的脸,如石头般僵硬瞪着的眼粒子,昨夜仍同他一道吃饭的白髯老头竟身首两处,那颅脑正躺在这小小书笈里。
小泥巴惶恐不已,喃喃道:“微言……道人?”
他身子抖得厉害,如临数九寒冬。
文公子点头,“是,是你熟识的那位微言道人。”
沉默之中,无形的重压如铁盖子,一层层叠在头顶。那沉默里终于迸发出一声凄烈的惨叫——“你杀了他!”小泥巴嘶吼出声。他扑上去,与文公子撕打。文公子慌忙将纸片放入袖中,却也挨了几下拳头,脸上乌青发紫,五颜六色,似开了个清酱铺子。
“不,他是死是活,得全看你自己!”扭打间,文公子叫道。轩廊里的仆从听见动静,似鲐鱼群一般游涌进来,七手八脚地将小泥巴将文公子身上拉开。
小泥巴龇牙咧嘴,对文公子这话甚是狐疑。可不知怎的,怒火忽被浇熄,他反倒冷静下来了。“甚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怎么杀的他么?”文公子叠起手,微笑道,“我其实未杀他,只是在天书上写出了一个必然的结果,而这个结果,便是他的头颅会躺在我的笈筐里。”
文公子将手伸入袖内,摸索片刻,取出一张对折过的纸片展开。那纸片洁白似玉,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这便是天书纸,你看上面写了甚么?”
小泥巴定睛一看,却见上书几行蝇头小字:“庚寅年三月廿一,邀易情入文府,未果,易情回观将事由诉师长。师长衅勇下山,为文府阍人所阻,反遭斩首。”
短短几行字,竟看得小泥巴几近昏窒过去。
他曾听微言道人说过,那天书乃可教人得偿所愿的神物。将字写在天书之上后,一切都会实现。小泥巴艰难地咽唾,“所以是你写下了这几行字,夺去了微言道人的性命?”
文公子轻轻点头,笑着从黄杨木筒中拈起一支湖笔。“是。但你若是肯做我仆从的话,这一切皆能烟消云散。我便替你将那行字从天书上删节去。”
“为何你处心积虑地要我进文家?”泪珠涟涟,自小泥巴颊边滚落,“我与你萍水相逢,可你转眼间便杀我恩师!文少爷,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说到最后,他切齿痛心,双目赤红,在仆从臂膀间挣动着,欲将文公子痛揍一顿。
文公子却不慌不忙,道:“因为你很特别。”
小泥巴扬起的拳头顿住了一刹。
文公子目光微漾,眼中似有莼波松雨,他接着道:“你也知晓,但凡是世家,无一不垂涎铸神迹一事的。可铸神迹的法子不仅仅是攀天磴这最愚笨的一法。文家自得天书之后,便日以继夜地在天书上书写字句,探究文家中的何人究竟可成神迹。”
“天书只可书写可能发生之事,换言之,只要在天书上写下‘某人可铸成神迹’这一言,便可断言此人一生中究竟是否有可能上抵天廷。文家召集来大批文士、孩童,焚膏继晷,一刻不停地在天书纸页上写着这句话,此事已延续千百年。可在这漫长年岁间,没有一个名字可在天书上留痕,这也便是说,文家并无一昆裔可步上通天逵路。”
“于是文家便想了个法子。”文公子缓声道,“若是血胞不可成神迹,那便赐名给旁人,由那得了赐名之人成就神迹。文家有一取字盒,会请门客为新收入府中的童稚取名姓,再将那名字试写入天书。即便如此,数百年间,还是未有一人能在天书上写下‘可铸成神迹’一语。”
“但是奇迹终于出现了。于某日,文家终于在天书下落了笔,写出了一个可成神迹之人的名字,你知道那是谁么?”文公子的声调猝然抬高,似陡然翻来的海浪。小泥巴也像被他声音中的洪潮吞湮了一般,呼吸阻窒。
“是你的名字!”一阵轰雷般的呼喊在文公子口中炸裂而出,他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小泥巴。“文家在天书上写下了‘文易情可铸神迹’这一句话!也便是说,只有名叫‘文易情’之人才能翻越九天,你才会是那个光耀三辰的天之骄子!所以我想让你入文家,冠文姓,若非如此,文家便再无机会趋登入天殿!”
说此话时,文公子一反平日儒雅模样,紧攥小泥巴双肩,脸红耳热,两手狂颤着,似痫症发作。小泥巴像被他吓到了,久久不言。
“既然如此……”良久,小泥巴轻声道,“你为甚么又要欺负我呢?”
这话落进文公子耳中,将他那狂乱的神色化作了惊愕与迷惘。
“为何又要拿天书要挟我,杀我师长?”小泥巴说,“你分明不必这样做。”
小泥巴抬起头,眼神里流露出疲惫与失落:“是因为你素来只会用这法子。你只会胁迫恐吓,不曾与人推心置腹,肝胆相照。你若是将事情原委与我道清,说不准我还愿帮你一把。”
“那又如何?”文公子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古怪,喉头嘶哑,似一个历经久旱之人,“我说过,我只想让你冠文姓,成就文家夙愿,为此,我将无所不用其极。”
风和草幽,万松倚樯。渐渐的,青衫仆从钳制的手松开了,小泥巴忽地站起,冷声道:“正因如此,我才不会助文家分毫。矫举之人,怎会真诚?令黎阳黔首凶惧的世家,又怎可得民心,乘轩享富?我才不会助纣为虐!”
文公子的神情扭曲了一瞬,旋即化作蘸杨春水似的柔笑。
“你别忘了,”他拍拍笈筐,“你师父的尸首尚在我手中。你不入文家,我便不会替你矫改天书。”
小泥巴却哼了一声,笑道:“甚么天书?我看是你的障眼法!那天书乃文家宝器,你一旁子,怎能轻易拿到?我猜,是你给我身上贴了幻法符,教我眼前出现了幻觉,这才以为微言道人死了,实际上甚么也不曾发生!”
他这样说着,如寻蚤子般在身上翻来找去。小泥巴几乎可认定,文公子坐在他身旁时定偷偷给自己施了甚么神通幻境的道法,文公子给他看的那血淋淋的人头,不过是在道法影响下的幻觉。
可摸索了一番,皆不见身上有贴甚黄符,也不觉四周有文公子事先绘下的幻法咒。小泥巴冷汗淋漓,心想,莫非微言道人被杀一事真不是错觉?放在书筐中的头颅货真价实?
一股冲动如燎原的烈火,自心中烧起。小泥巴二话不说,将箧笥挎在身上,踏过书屋门槛,将文公子与一众下仆甩在身后,往山上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