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01)
易情抬起手,往山上挥了挥。尽管无人送行,他还是高声呼道:
“我走啦!”
回声如水纹般在空中凄然漫开,遍野的蛩唱里,他的呼声渐渐被夜风拂散。
三足乌在他怀里不耐地叫道:“走便走,叫这么大声作甚?”
白袍少年揉了揉它的脑袋,笑道,“十年前我走过一回,那时心里赧然,不敢回头多看。如今要走,便要高高兴兴、堂堂正正地走。”
乌鸦听不懂,只缩了脑袋,舒舒服服地倚在他怀中打盹儿。易情看着它,笑了一声,迈开步子,踏上田埂。
十年前,那是一个细雨朦胧的清晨,他背起行箧,箧里放着几叠麻纸、一支秃了毛的笔杆。雨水落在青石阶上,叮叮咚咚地寂寥作响,像是琴弦在拨弄,奏响一曲丧歌。微言道人坐在石阶上,浑身被寒雨打得湿透。老头儿佝偻着背,蜷着身,一张脸绉巴巴的,每道皱纹里都浸透了苦楚。
易情推开发霉的窗槅,眺望远方。这一年来雨下得多,山洪之后接着大疫,地里种的麦被泡坏了,山下的镇子里人已死光了。大水浸满了城堞,街上漂满了浮尸。震灾迭起,人世间哀声一片。
他知道他该走了。这世间被祸难与困苦充塞,无人能寻到出路,只能向神明乞怜。
可神明素来冷心无情,不听黎民哀声。求神无用,不过是在这荒年中略寻些慰藉而已。
蚊蝇在身后飞旋,嗡嗡作响。天边有隆隆的雷声,密云在头顶翻涌。临行前,他踩着马扎,将师父的尸首从绳缳处放下。师父是上吊死的,脖颈被勒得紫黑,他发现时已然断了气。他又在漂满浮萍的水缸里捞出迷阵子的尸首,这小子死前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块土馍,兴许是饿得出了幻觉,以为手里拿的大饼掉进了水缸里,潜进缸里去寻,又没力气爬出来了。
易情在槐树边掘好了两个坑,将师父和迷阵子放了进去。师父将钱粮全散给了灾民,她早年行错了道,再修不得辟谷之术,反而断送了自己性命。
师父与迷阵子已死,天坛山里只剩两个活人。
待做罢这一切,他踉跄着走下山阶,道:“道人,我走啦。”
微言道人的两眼犹如死水,他窝在木柱边,像一块纹风不动的石头。
寒雨沥沥而下,杜鹃声凄哀,仿佛声声啼血。山风拂过树梢,槐叶簌簌而落,像坟茔前飞散的纸灰。易情背起箱箧,穿过雨丝,他的身后是一片无生息的死寂,而前路渺渺,不可得见。
“我会…寻到升天的法子。”易情咬了咬牙,“然后,救你们,救大伙儿的性命。”
终有一日,他还会回到此处。在那之前,他需禁受吞饮熔铜之苦,历灰躯糜骨之难。
微言道人似是动了一动,缓缓抬起灰败的脸庞。他白须有若杂草,满身泥浆。他缓慢地动唇,像是要挽留。过了许久,胖老头儿望着易情,慢慢摇头,方才嘶哑地道:
“回来啊,易情。”
“祸难浮川,饿殍遍野,你又能做甚么?”微言道人咳了几声,两眼暗沉如墨,“神明尚且不能救难,你又怎能…有力回天?”
密雨犹如散丝,天地间一片茫白。白袍少年却笑着向他摇头,那笑容透着一丝毅然,在雨中熠熠生光。像一簇烂漫的阳焰,映亮了晦暗的雨幕。
“不,道人。我要走。您也是丹家人,懂得龟甲有言:‘还丹成金亿万年,我命在我不由天’。”
“若是神不救我…”易情回过身去,踏出一步,雨花在他脚底破碎。
“那我便成神。”
——【卷一 先兆呈吉】完——
【卷二 后路逢凶】
(一)鸳鸯错比翼
——
十二月,荥州。
此处乃五朝古都,坐落于大河襟抱之中。河流甚密,水光如鉴。夏时涨水,常见有数十条桐木龙舟于河中竞渡,金红船身如箭一般在白浪里浮沉。夯土城垣内外车水马龙,熙攘人群川流不息。
本地人爱热闹,逢庙会时,便会摆起一场踏鞠之会。小孩儿们用草编了球,随着大人一齐踢着玩。除此之外,爱击角球、角抵的人也多,寻块空地,挖几个窝,便能捶起丸来。山里、荒郊尽是黑鸦鸦的人头,外郭城里中更不例外,张袂成阴,沸反盈天。
可近几年庙会里,最惹人注目倒不是蹴鞠大会,此处的居户再不去争谁的鞠球踢得最好,反争起了另一事——
那便是——“铸成神迹”。
这一日,一伙公子哥儿抱着鞠球,走进围着四堵方墙的鞠室里。天上墨云翻滚,将要落雨,石室里飞满了点灯儿小虫,众人兴致却颇高,并无半点因要落雨而败兴的迹象。
忽有一位着织金圆领缎衣的公子道:“成日踢这小毬丸,我也乏了。不如,今天咱们便换个争竞的法子,好么?”
其余公子哥儿一听,自然是玩心大起,连连点头。
那缎衣公子指着空地,撇着嘴道:“如今我爹妈成日在家中教训我,说我不成器,不像其余势家子弟般去拼力争那铸神迹一事。我这人别无所长,只会踢几下小球。不如这样,今日我便要凭这鞠球铸下神迹,诸位意下如何?”
这缎衣公子善弄丸,是个蹴鞠好手。众纨绔子弟连声应好,在他身边围作一圈。
如今非但是荥州城中,天下各处皆兴起一阵“铸神迹”的热潮,有人掘墓取尸,设坛场作法,意图起死回生;有人于大雪时节扎猛子入冰河,欲浸上数个时辰不死;有人称家中老妇九十仍能怀胎生子……一时间,诡怪之事四起,人人钻破了脑袋,也要做出一些令世人匪夷所思的奇事。
道经中说,要修道成神,须去识、泯情、忘我以修心。凡人要修得道果,炼成仙躯,约莫要费去千万年。而在这千万度春秋之中,每一时都需勤俭守德,故少有人能得道成仙。
而自朝歌天坛山无为观中的首徒文易情铸得神迹,一朝便被迎入仙班之后,世人对铸神迹一事更为狂热。一宿便能名满天下,世间又有何人能禁得住这等诱惑?如今世人再不屑做那念书科举、经商从政的事儿,只潜心钻研如何铸得神迹,步文易情后尘。
此时鞠室之中,众人围着那缎衣公子,眼放精光,七嘴八舌地问:
“兄台,咱们素闻你善蹴鞠,可你要踢成甚么模样,才算得铸下神迹?”
这缎衣公子从腕上解下一串佛珠,从其上扯下一枚星月菩提子,一跃而起,将那菩提子灵巧地放在方墙头。
待双脚落地,拍了拍衣上灰尘后,他得意洋洋地道:“我将走开十二丈远,在十二丈之外踢出鞠球,让那球打中墙头上的菩提子!”
那鞠球有两掌之宽,要在十余丈开外踢中一枚不过只有一指节大小的菩提子,自然是常人难及。若真做得来,足可见球技之高妙。
众人看那墙头上的红艳艳的菩提子,只有小小的一粒,要眯着眼才能望清。
“好!”有人拍掌笑道,“兄台果真球技高妙如神!若是能踢中,准是一件神迹!”
其余人亦雀跃不已,欲看这缎衣公子大展身手。
“且慢!”
鞠室里忽而传来一声高喝。
众人诧异地往喝声传来处望去,只见木门处站着一个臃肿男子,一身牡丹锦衣,身上金丝闪闪发亮,头上扎着方金环巾子,脸覆七牙象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