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49)
此话一出,厢房中立时陷入一片死寂。
待说罢这些话,微言道人方才如梦初醒,赶忙羞恼地抿紧了嘴巴,两只眼金鱼似的瞪着笑吟吟的易情。这小子心怀叵测,在套他的话,要揭他的陈年伤疤!
易情微笑道:“噢,您原来是个大骗棍呐!”
他眉眼弯弯,笑得像只狐狸,又转向秋兰道:“姑娘,既然你待在这老光棍身边,还欲留左府,那可便难啦。咱们家主大人只爱清白之人,你若想入府……”
他伸出手,比了个拳眼空空的手势,老头儿登时明白过来,气得抖如筛糠,这厮在暗示自己纳些孔方兄来!
“女娃娃,咱们走!”微言道人扛上褡裢,一把牵起秋兰的手,怒冲冲道,“左府里如今进了这油滑小子,这地儿是待不得的了。你要是留在这儿,他会一日敲你八百回竹杠!”
秋兰被他一路扯出府门外,惊声连连。她莫名其妙,不知微言道人为何撒这样大的火。颊上似有落红,她摸着脸,羞道:“道人爷爷,我留在这儿也未尝不可……方才那小郎君虽被打成了花脸猪头,可等伤好了,说不准还是个倜傥男儿……”
易情对他俩的背影笑嘻嘻地叫道:“怎么就走了呀,道爷?”
微言道人怒道:“咱们要是留在这儿,还不会给你诈死?咱们这便走,免得教你欺了老夫钱财……”
“慢走,不送!”易情朝他俩摆手,咧开一口白牙,“记得照顾好师父,将她斋房里的绫带收好;把寮房前的水缸舀空,别教迷阵子靠近那儿。你俩回山前记得买上几只笼饼,把观里的鸟儿兔儿养饱了!”
白雪霏霏,家雀儿在枝梢唧唧啾啾地啼鸣。易情目送着他俩的身影掩没在格子门后,方才长舒一口气。他总算支开了两人,如此一来,秋兰便不会在左府因发用宝术过度而死。有了方才那些叮嘱,微言道人兴许会多加用心,看住观中众人,免得他们重蹈十年前的覆辙。
易情的笑里忽而染上一丝悲愁。他与天坛山之间隔遥遥百里,如今情势危急,不得亲至师父身边。
他想了想,将左手放在心窝上,往两人离去之处微微一躬。朔风在耳旁呜咽,像有六军在远方恸哭。风里递来宝铎叮叮当当的和鸣声,白雪像扑蝶般栖在肩头。易情深深一拜,喃喃自语:
“伏惟诸君万事无恙,千岁平安。”
过了盏茶时分,雪稍歇了。祝阴顶着一脸的牙印,从外面慢悠悠地踅过来。因牵了密密麻麻的缘线,他与易情不能离得太远。可见了易情后,他突而心火上涌,先忿忿地哼了一声:
“死小妖!”
易情正倚在紫檀椅上喘气,见他前来,跳起来一把揪住他,道:“师弟,你来得正好。”
“哼,祝某哪儿来得好了?一来便被你这死鬼捉住!”祝阴揉着脸,不情不愿地道。
易情不理他的抱怨,开门见山道:“你的宝术是‘风雨是谒’,是不是能操使流风?若我在风中呼喊,你能将我的声音送给万里之外的人么?”
祝阴狐疑地沉默了半晌。
“你……您想做甚么?”
“我想叫左氏千金回来。”易情的脸在火光里映得有些发红,“她如今约莫是被七齿象王拐去了浮翳山海。她不回来,咱们人手不够,对付不得象王。”
这回谈的是正经事,祝阴也不再喧嚷,换上了一副严肃神色。他站直了身,背紧了手,沉吟半晌,道:“确实……”
祝阴抬脸,道:“师兄想说甚么话?祝某将您的声音递过去。”
两人走出厢房。天寒地冻,穹宇惨白,像盖了层缟素,易情冻得浑身吱吱格格地响。祝阴撇头,像是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响指,扑在他身上的风刀子忽而消弭了,寒意陡散。
易情惊奇地看着他,却又被祝阴一脚踢在膝弯处,道:“快说,祝某等会儿要去给神君大人进香,别耽搁时辰。”
易情想了想,往风里喊道:
“左不正!”
流风像鹄雁般高高飞起,直冲云霄。易情又喊道:“你快回左府来!”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风儿依然寂寂地吹拂,两人头上落满绒帽似的雪花。祝阴冷笑道:
“祝某已将您的声音送往浮翳山海,可看来您口拙舌笨,那左小姐又在那里逍遥快活,不愿归乡啊。”
易情不服气,又高喊道:“左不正——快回来!你这臭婆娘若不回来,你家夫君便同小厮儿偷香去啦!”
风里依然毫无动静。
祝阴揶揄道:“师兄未免太高看自己,您不过是从街旁捡来的臭鱼烂虾,左小姐将您弃如敝履,哪儿会乖乖听您的话回来?”
易情狠狠剜了他一眼,这回他搜肠刮肚,寻到一些脏字儿,又高叫道:“左不正!你这黄子婆,没腚|眼子,小泼驴蹄子!你再不回来,我把你姑父屁股打成八瓣儿!”
雪花静静洒落,在枝头绽开丛丛梨霜。
喊了半个时辰,左不正还是未归。祝阴也微笑摇头,说不曾听得浮翳山海那处的回应。易情急得跳脚,鬼王过几日便要启九狱阵,召鬼王,他身边的人都似在优哉游哉,全然不将此事放在心里。
他焦急地在庭中踱步,这回没辙了,仰天吼道:
“左不正!你若不回来,你小妹便要死啦!”
刹那间,似有一道疾电扫过千山。层云荡迭,分开两道,府院中千竹敧斜,枯枝交错,惊弦一般迸响。
一个身影突而如苍鹰般从天而降。少女着一身玄地云花袄子,银铠如泛蜡炬明光。她扛着金错刀,一足飞蹬而下,狠狠踏在易情脊背上。
易情被踩了个狗啃泥,哀叫连连。左不正将刀一摆,刀锋出鞘,薄刃贴在他面前。她微笑着挑眉,道。
“方才是哪个小泼驴蹄子唤我名讳?声音传到浮翳山海里,震得十万重山地动崩摧。”
她低头,望着易情,提起刀来,穷凶极恶地冷笑:
“唉呀,脓包,我想起来啦,那是你的声音罢?仔细一瞧,你是不是没生腚|眼子?我先给你身上开上十个罢!”
易情被她踩在脚下,忙不迭叫屈,在她面前大跪大拜,方才求得她原谅。说来也不怪得左不正,浮翳山海与此处隔千山万水,左不正乘云而归,已算得神速。她笑罢之后,眉关紧锁,忙不迭问左三儿出了何事。易情依着记忆,向她指了左府地宫的方位。左不正挥刀破土,击尘扬沙,不消三刀便在地上劈开一只大洞。易情与祝阴正瞠目结舌,却见她已如飞燕般纵身跃下,片刻后便又携得不省人事的左三儿跃上地来。
左三儿身上刀创颇多,流了不少血。她两眼紧阖,脸像雪一样苍白。左不正心焦如焚,赶忙叫管事婆子寻了些花椒、酒水与刀尖药,备了细布,烧了热水,给左三儿清创包扎。
处置停当后,左不正抱着左三儿,望着她脸上安闲的神色,略略吁气。左三儿像一只精致的瓷人,阖眼静静地睡着。左不正别开她汗湿的发丝,对站在一旁的易情喃喃道:
“真是奇事……”
她仰起脸,望向易情,苦笑道,“你为何会知道三儿的事呢?我寻姑父的地宫已久,只知他会在那里画阵法,却不知他将三儿关押在那处。脓包夫君,你真是神通广大呀。”
祝阴在旁冷冷地插口:
“他不是脓包,也不是你夫君,更没甚么神通广大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