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45)
“祝阴……”
他喃喃道。
“对了,祝阴……还活着。”
易情疲乏地自言自语:“他……认出了我。”
“他把我送到了……天坛山下。”
“他……护我于风雨之中。”
易情艰难地翻了个身,浑身撕裂似的痛,只消轻轻一动,鲜血便涌流而出。
“他没有放弃我……而我却……自轻自贱。”
易情手脚并用,向前艰难地挪腾。泥土落进指缝,尘灰扑入眼中,他狼狈伏地,一点点前进。
“我要去找……祝阴。”易情喃喃细语。
他银牙紧咬,计数着从天坛山至荥州有多远,约莫有数百里。他能从这儿爬回祝阴身边么?祝阴在等着他,他不可独死。
气力渐渐流失,他昏厥了过去。
虽是昏死过去,易情却有些朦胧的知觉。他在浅水边倒下,却在梦里似随着风儿游荡。他仿佛变成了一片芦絮,遨游行空。他望见远方蜃散云收,一条赤色无足巨龙振声狂嗥。那龙被剜去了双眼,眼窝凹陷干瘪,淌着血泪。它在与群蛇厮斗,搅得天地间油然生云,霈然落雨。
赤龙在蛇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往荥州而去。它在空中游弋,朝夕阳楼大张獠牙。
一个如鸦的黑影忽而现身,那是手执白蜡枪的冷山龙。他身姿矫捷如豹,挥枪在巨龙身上落下数创,巨龙吼声如雷,掀起烈风,扑向冷山龙。
易情仿佛变成了一缕风,在半空里看着这一切,不知怎地心焦如焚。他望着赤龙,只觉似曾相识,此时又忽觉身躯一轻,回首往天坛山边一望,却发觉是一伙着黑衣的左氏家臣乘舟涉水而来,在河岸边望见了昏迷在地的他,动手将他扛起。
易情被他们扛在肩上,迷迷糊糊中,听得那伙左氏家臣道:“象王说要寻小姐的夫婿,哈哈,这小子果真念旧,跑回了天坛山老家。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另一黑衣人道:“左大人是吩咐咱们捉活的,还是捉死的?”
“自然是活的。”那黑衣家臣沉声道,“先前小姐的夫婿被放跑了几个,象王大人发话,这回他须亲自动手。”
易情像一条破麻袋一般被他们扛在肩头,被他们摔入船舱。密雨流渚,黑衣家臣们坐在舱室里吃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有人说:“荥州是回不去了,那儿尽是走尸!”
“家主还在那里候着咱们复命呢。”另一人道,“避开九狱阵,咱们走暗道。这样也能躲开地上肆虐的那巨龙。”
“那龙是……从何处来的?”
易情昏睡着,混沌中听得他们的只言片语。雨水打湿了两岸槐竹,雨珠子在船檐上一粒粒地往下跳,在舢板的水洼里清泠泠地脆响。
“我听闻,那是个天廷的灵鬼官,欲破左大人要铸的神迹,成心与左家作对。”有人道。
“灵鬼官?”众人惊疑不定,“神官高居九霄之上,听说俱是人形,怎会是龙?”
有人嬉皮笑脸道:“龙只在凡世里精贵,入了天廷,只能作驮车辇的老马!”
“云峰宫中非但有龙,还有山川草木、禽兽鱼虫。”黑衣家臣道。“天廷的灵鬼官,说的便是皈入天阙的精怪。”
那家臣吐了口烟,袅袅烟气如丝如缕,遁入迷离雨幕中。他冷冷地发笑:
“灵鬼官啊灵鬼官,身为妖却杀妖,泯灭了本性。故而天轻贱他,地也不容他。”
(三十)桃李偶同心
易情被一路带回了荥州中。
他被左氏家臣们丢入竖穴地宫之中,扣上了沉甸甸的大枷。黑衣人们在他脸上泼了几桶凉水,将他泼醒。易情失血过多,睁眼时眼帘中如有群蚊乱舞。他勉强扭头一看,只见天光晦暗,满洞苔钱。血腥气在鼻中横冲直撞,身旁散落的白骨如霜。七齿象王正坐在校椅上,笑吟吟地望着他,满脸横肉笑出了层叠沟壑。
“侄女婿,你要认输了么?”
易情挣扎着抬眼,勉力问道:“我那…师弟呢?”
七齿象王笑道,“他已走了岔道,往黄泉路上去了。”
“左不正……在何处?”
臃肿男人道:“唉,你真是个好夫婿,一醒来便记挂着她!她并无大碍,只不过如今正在外面,同左三儿略叙姊妹之情呐。”
易情咬牙切齿,他自然知晓她俩不会真同七齿象王说的那般和睦叙谈。左三儿是左家的祭品,神仙做梦多有意涵,不会出错。她曾在梦里与自己说过,她是一只足不能出户的鬼怪。他略略一想,当即明白过来,七齿象王是想让左不正杀了左三儿,从而成就神迹么?
七齿象王呵呵发笑,“侄女婿,瞧你的神色,你是明白了卑人的心思罢?只要杀掉三儿,不,是闍婆鬼子,不正定能铸成神迹,卑人与你方初的赌局,是卑人胜了。”
易情想起先前在左府之中,他与七齿象王打赌,他俩究竟谁能铸成神迹。尖锐的绝望突而攫住他的心头,要是左不正真如七齿象王所说,杀掉被闍婆鬼子附身的左三儿,虽非她所愿,那确也是一件神迹。
如今荥州已被走尸充塞,左不正若能杀死降世鬼王,于人世间而言,确是大功一件,天廷会为她敞开天阙。
只是,以一州人之性命作为左不正升天的垫脚石,这铸神迹的代价未免过于巨大。易情牙关紧咬,心想,左不正会杀掉自己的妹妹么?
他想起左不正立于祥云之下,在渺渺清风里飞扬的笑靥。那少女意气凌云,锐不可当,绝不会放任七齿象王召出的鬼国之民流入他州。
所以她一定会杀掉左三儿,哪怕那是她自己的妹妹。
“你做这些事……”易情目眦欲裂,对七齿象王恨声道,“难道不怕天廷灵鬼官下凡来,提刀将你切作臊子肉么?”
“……灵鬼官?”
七齿象王哈哈大笑,他手中把玩着青玉虎,压着嗓儿道,“卑人可是大司命,灵鬼官不过是一群卑下的狗!狗能命主子往东向西么?”
笑声回荡在窈深的地宫中,像妖魔利爪抓挠岩壁的尖利声响。七齿象王俯望着跪在脚旁的白袍少年,他乌发凌乱,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然而那如墨的瞳子里却似酝酿着浩浩狂澜。
“闭上你的贱嘴。”
那白袍少年忽而冷冷道。他虽身负沉枷,目色却如淬光利刀。七齿象王一怔,却听他漠然道:
“你若真要说话,便答我几个问题。自天廷中入凡世后,究竟是谁在背后给你撑腰?冷山龙膂力、武艺仅次于云峰宫龙驹之下,是谁说动了他为你典身卖命?”
那少年咄咄逼人地问道。七齿象王一怔,猛地将手中青玉虎一摔,动怒道,“这是你该问的事么?”却又见那少年莞尔一笑,笑意尖锐如硎刀。
“不愿说便罢,总有一天我会从你口里逼问出来的。”那少年道,“你不是甚么大司命。灵鬼官也不会是你的狗。”
易情扬唇一笑,无血色的脸颊上浮现出讥刺的笑意。
“不过嘛,其中倒有一条,勉强算是我的狗。”
一刹间,似有汹涌沛泽在心头沸起,七齿象王勃然变色,喝道:
“你……你是谁?”
他突地从校椅上起身,一把揪住易情颈上的铁链,道:“你方才说的那话……究竟是甚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