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61)
易情叹息着笑,望着无为观众人欢喧之景,道,“我在想,这兴许便是第一世时的我想要实现的愿望。”
火焰腾腾而起,辉光闪烁。
“看着他们仍存于世,文易情便心满意足了。”他道。
用罢馍饼,两人并肩眺望远方。四处尽是断井颓垣,满目疮痍。此处虽非漠北,却荒凉如戈壁滩。
夜幕里,一列漆黑的影子在路上艰难跋涉。他们皆头戴箬帽,褴褛衣衫,浑身瘦得只余骨架子。祝阴见了他们,道:“是离乡的灾民们。”
易情痛心不已,“以前的我不是费了九千年工夫,已借天书将此世书得物阜民丰了么?”
祝阴蹙眉:“聚沙难,散沙易。天廷若有心攫取人世福分,一夕便能毁去您九千年心血。”
这时,身旁突而传来一个声音。“这话对了一半。”两人转过头去,却见天穿道长端坐于火旁,平正头身,目光沉静,声音柔如细雨。
天穿道长道:“从许久以前开始,天廷便已取走人间福分,在那往后,便是凡人上登天磴,自天廷窃来福运。”
易情一惊:“您是说……福运是我们……偷来的?”
“若非如此,你以为为何有这末多人欲修道升天?那是因为只有紫宫方有福分。”天穿道长徐徐地叹息,“只是,凡人升天后,多迷乱于天宫乘肥衣轻的日子,渐而忘却了为万姓谋福之初心。”
“所以,兴许不是你有多异乎寻常,方才遭天廷众神挤兑。”天穿道长的目光如狭刀一般,深深刺入易情心里,“只不过是你一直牢守本心罢了。”
夜深了,祝阴再度背起他,两人同篝火边的众人道别,再度踏上山径。月光洒下来,落在地上,像一片苍白肌肤,他们在这苍白里行走,易情沉默不言,只是抬头远眺。昆仑之上,天磴已绝,那残余的石阶便如一道断虹,永远横亘于穹宇中。
祝阴察觉他抬头,问道:“师兄,您在看天磴么?”
易情含糊地应声。
“您该不会是欲回天廷罢?”祝阴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慌忙,“咱们好不容易方从那是非之地里逃出,您便又想跳回火坑里去?”
易情缩着颈子,一言不发。
“没有福运又如何?您是神明,祝某是妖,不受福祸所囿。若您是担忧不能再从天廷窃来福分,凡人终究会逝去,无为观的诸位总有一日会死,您不必为他们冒这险。”祝阴有些急了,连珠炮似的道。“您也瞧见这天书之外的世界了。虽不如书中的好,却到底是现实,无论如何,总能过得下去的。”
“何况,瞧您这身子!手脚动弹不得,与废人无异,如何能去攀天磴,上天廷?”
易情一时语塞,别过脸,道:“我确实没甚么能付出的代价了,但若以魂心为最后的筹码,倒也能换得一两条手脚来。”
“您不许这样做!”祝阴怒喝道。
这喝声划破寂静夜幕,群鸦扑簌簌而起。易情亦轻颤一下,察觉到自己所言惊着师兄,祝阴放缓了声,道:“魂心只有一枚,您那魂心再碎,祝某说不准便再补不回了。神君大人,祝某不想再与您……阴阳两隔。”
一片静默里,他们踏着薄纱似的月光,缓步而行。
良久,易情却摇头道,“祝阴,我大抵还是会上天磴的,不管需付出甚么代价。”
“为何?”祝阴的声音里带着恐惧和失落。“那里有九重霄,有一十万天兵,比天书中描绘得更为可怖!”
“你是烛龙,对罢?”
祝阴迟疑了一会,缓缓点头。
“你知道‘烛’一字是何意涵么?”
“祝某听您解过《仪礼》,其中有一言:‘火在地曰燎,执之曰烛。’”
“我五行属木。你是做火烛的命,我是做柴薪的命,如此看来,咱们是同命之人。”易情又问,“烛火与柴薪燃烧,会生出甚么?”
“会生出……灰烬。”
易情摇头,“不对,是光明。”
祝阴说:“即便有光明,那也是一瞬的光明。化灰之后,甚么也不会有。”
“但就是为了这一瞬,我愿化作尘烬。”
易情说。
“我要再上天廷一次,将一切了结。若天日不欲光泽凡世,那我们便燃起烛火柴薪。”
(五十四)寒暑移此心
思绪犹如鸿雁,飞越重山复水,飞回往昔。
草留雨碧,月映寰瀛。月牙儿像眯起的眼缝,静静地望着山径上落寞而行的两人。回内房的路上,易情倚着祝阴的背,喃喃道:
“祝阴,你……如何看待我?”
那声音细而弱,如飘飖的风儿擦过祝阴耳旁。祝阴恭谨地道:“自然是万分崇敬了。”
易情却梦呓似的道:“可待你知晓往事后,你会恨我。”
祝阴埋着头,脸庞鼓得似馒头:“既然如此,那索性还是不知的好。”
“不,你定然会知道的。”
易情闭上眼,忧心忡忡,往事犹如元宵时的蟠螭灯于眼前轮转而过。少司命为他在天书中揭示了过往的一切,让他知晓自己是祝阴以神君的魂心复生的又一位神君。可那魂心里残存的回忆时时化为梦魇,教他胆寒心惊。
他如今已然知晓,在紫金山下与小蛇相遇之前的神君是为何人。
若是祝阴得知过往之事,定会无比恨憎他。但易情不欲隐瞒。他余日不多,如今非但是四体,连知觉也将散去。易情左思右想,还有甚么法子可上天磴?
摆于他面前的正有两个难题,一是他浑身瘫死,连一步也行不得;二是天磴已绝,他甚而不可行至第二重天。
回至内房后,易情僵躺于罗汉床上,出神地思索着这两个问题,神思忽忽,似中了邪。翌日清早,祝阴为他端了碗纶布烩面来,一眼便望见他滚落床下,口中叼着一根断几杖——是微言道人往时在房里落下的,正艰难地用唯一可动的下巴颏儿点着地,菜青虫似的缓慢爬行。
祝阴变色,慌忙放了面碗,将在地上用下巴爬动的易情搀起。易情下颔擦破了皮,满是尘垢的肌肤上似生出了一点红梅。
“师兄,您这是做甚么?”
易情灰头土面,朝他讪笑,“我的脑袋尚且动得,兴许还能攀得天阶……”
祝阴冷笑:“靠下巴去爬天阶?”他言辞尖刺,手上动作却轻柔,寻了些十灰散来敷伤。“九重天去地六亿万里,您想这般爬着去?就算您真攀上羡天,天磴又已断绝,您还要如何攀余下七重天?”
易情厚着脸皮道:“总会有办法的。”
“总有办法的意思便是没有办法。”祝阴黑着脸道。
虽遭祝阴打击,可易情却不依不饶,他竟艰难地爬去微言道人的丹地,央求迷阵子予他一辆四轮车。迷阵子见他可怜,倒真削木伐竹,搭了一辆小木车来。黄昏时,祝阴端着药食入内房来,却见易情端坐在四轮车上,嘴里叼着牵动木轮的麻绳,神气活现,口齿不清地叫道:“祝阴,你瞧,我虽走不得路,但也已寻到办法了!”
祝阴大惊,旋即神色黯然。他不明白为何易情心志如此之坚,后来方才想通:神君素来是这样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