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72)
白石脸色煞白,像被寒雨浸透的薄纸。犹豫半晌,他忽而高声出口,“他的罪…便是身为妖鬼!龙驹大人曾教导我们,妖鬼为人世所不容,是自秽暗中生出的异物!有了它们,凡人便无立锥之地,它们会侵害黎民!”
喝声在风雨间回荡,死寂犹如浊氛般在山间盘桓。
白石望着祝阴,眼中也带着哀凄。“祝大人,在下景仰的是恪守天廷铁律的您,您不论身处龙潭虎穴、亦或是遭逢明枪暗箭,都能对妖魔毫不容情。可如今若您留情,那白石——也无法再崇敬您。”
祝阴只是道,“哪怕你真有一日碰上了…一个又蠢、又弱,可心地还算得良善的妖鬼?”
易情听了,浑不是滋味。他方想开口叫唤,却被灵鬼官众狠狠按在泥水里。
年轻的灵鬼官将黄金面缓缓覆上。商时的驱鬼祭仪里,逐疫的神巫会头戴鼓目两角的黄金面,仿效他们的威仪。那是一副可怖的鬼相,一旦戴上,便仿若厉鬼。
“凡为鬼怪,”白石斩钉截铁道,“格杀勿论!”
长戈倏然抽出,带出大片血花。祝阴痛哼一声,却并未拔出腰间降妖剑。他踉跄了几步,竟缓缓地跪了下去。
白石注视着他,眼里盈了一丝愕然。
“你在做甚么,祝大人?”
祝阴将头渐渐低下,像被霜打的禾苗。他两手交按,缓慢地叩首,稽留许久,道:“祝某在求你。”
他这辈子少有低头的时候。在九霄时,他独来独往,几可称肆意横行。一袭红衣穿梭于万千鬼怪间,手起剑落,身浴血雨。而如今他却在向自己的后生低头,在连绵阴雨间蜷身。
“为了一只妖鬼,向在下求情么?”白石冷声道,“还是您自知以凡躯难以闯出灵鬼官众的包围,想苟且偷生?”
祝阴说:“两者兼有。白石,若说你的正道便是笃守天廷规矩,那祝某还是与你道不相同。祝某只杀恶稔贯盈之妖,十恶不赦之人。”他仰起覆着红绫的脸,明明是沾了泥污的面庞,却如润泽琢玉一般,似泛微光。“说到苟且偷生一事,这倒还算得是祝某向师兄学的。”
白石在叹息:“祝大人,您变了。”
“祝某如今是凡人,人本就是会变的。”祝阴说,又将头低垂而下,额头磕在泥水里。“若是想一成不变,无心无情,那便还是一直做神仙的好。”
“您觉得,白石会放过您么?”
“那要凭你心意了。”
白石望向脚边的祝阴,寒意销骨断魂,从头顶浇下,自脚边涌起。他所崇敬的祝大人为何会变成这等模样呢?若是为一只妖物破了规矩,那天廷之律还有何等信用可言?
玄衣的灵鬼官如幽魂般出现在他身后,递上从易情手上夺下的降妖剑。白石将剑持在手中,高高举起,剑芒犹如流霜。
“这便是白石的心意,祝大人。”他说。
手起,剑落。血如赤色的朱槿,开满了一地。易情倏然抬头,却见祝阴的头颅落了下来,掉进了雨洼里。
(五十二)杀意何纷纷
天昏雾暗,严风冷雨。
易情被按在泥塘子里,口齿间被勒上细链,张合不得。他望着祝阴的头颅自降妖剑下滚落,目眦尽裂,眼中尽是血丝。
祝阴自知身为凡人之躯,且在重伤之时,难以与众灵鬼官匹敌。在如此情势之下,他才甘愿低头为易情求情。他低头之时,想必是全心向白石仰求,可不想白石却如此铁石心肠,真将他首级斩落。
白石收了剑,缓步走向易情。灵鬼官们按着易情手脚,抓住他颈中铁链,迫他仰首。白石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从这只妖鬼眼中看出了燎原不息的火焰。
“你是在怪罪在下杀了祝大人…同类相残么?”白石冷声道,“人尚且能杀人,神为何不得杀神?”
易情将铁链咬得格格作响,像野兽一样挣动。
“若是不杀祝大人,死的便会是在下。”白石说,“天廷本就不信任灵鬼官,因而灵鬼官向来格守降魔本分,为的便是得在天宫有一席之地。坏了规矩的,便是残枝败叶,应当减除,哪怕是祝大人也不例外。”
“我们中的每一位,初时做灵鬼官时总怀抱着一个心愿,这心愿不尽相同。祝大人的愿望是再见他往昔所侍奉的神君,而在下也有一个心愿。在夙愿未成之前,在下决不能死。”
白石望着倾泻的雨幕,叹息如雨雾般散在风里,他喃喃道,“所以哪怕是对不起祝大人,在下也要苟且偷生。”
林黑雨急,风如拔山,玄衣的灵鬼官们将祝阴的尸首摆齐,放在水洼里。覆眼的红绫散了,像一道滑落的血丝,徐徐游散在雨里。易情一眼望去,却见祝阴死未瞑目,雨丝落在金琉璃样的眼瞳上,又如泪般淌出眼眶。
祝阴,祝阴。易情忽而想嘶声叫喊,他已经许多次看到祝阴丧命于自己眼前。他的师弟一点儿也不厉害,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凡人,且死而不得复生。
他忽而如醍醐灌顶,想通了许多事,上一世为何祝阴会流着泪与自己辞别,为何又会被人剜心后高吊在山门?恐怕是祝阴那时决定只身前来面对声势浩大的灵鬼官众,自知有去无回,也曾如今夜一般向他们跪地求情。
上一回祝阴也是如今夜这般丧命,而他对此毫不知情。
心里像有十数把小刀子在绞割,身上被糙石划破,心里却痛得更甚。
“虽说在下对你心怀诸多疑问,可有七日杀鬼令在,今日不得不将你送往阴府。”
白石望着挣扎的易情,神色冷冽。他扭头向身旁的灵鬼官道,“劳驾,借在下一柄降妖剑。”
“您不是有么?”那灵鬼官不解道,却也动手从系带上解下皮鞘,递给白石。
白石抽出降妖剑,明镜似的锋刃映出他漠然的两眼:
“方才那剑沾了祝大人的血,不可再教妖鬼的血污了剑刃。”
灵鬼官们将易情架起,用缚魔链将他捆在山门边的石柱旁。系在口中的铁链一松,易情当即破口大骂。
“狼心狗肺的鸟厮!”
易情朝他胡乱蹬腿,“我本以为你暂算条围着祝阴打转的京巴狗,如今倒觉得你是只贪生怕死的王八!”
白石猛地一扯他颈中铁链,颈骨上仿佛传来裂痛,易情气喘连连,骂辞不得不咽回肚中,再不成声。
“今日是第七日,离子时还有些时候,正恰能将你审上一审。”白石冷酷地道,降妖剑刃已然贴向他面颊,“你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会出现在祝大人身旁?”
锋刃缓缓下移,仿佛蛇虺的毒獠,划过脖颈、琵琶骨,移至心口。
“还有,你莫非是用了甚么妖魅之术,教祝大人被迷了两眼?”
易情嘴里被磕破了,弥漫着一股铁锈味。他将血唾往白石脸上吐去,冷笑道,“我要是会那术法,如今还不就地将你迷个神魂颠倒,要你从此做个提鞋小厮儿?”
白石被他一唾,当即大怒,喝道,“胡言乱语!”说着,便拿剑柄往他头脸处重重一磕,打了个耳括子。易情被打得眼前天昏地暗,金星迸溅,痛得哎哟叫唤。
白石又斜睨着他,说,“既然你这么讨打,在下便卸了你的手脚,割开你的皮肉,将你五脏六腑重排一遍。这样走过一遭,你还有甚么秘密不愿吐露的么?”
说着,他却退到一旁,对左右道,“上‘鱼鳞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