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5)
飞了好一会,三足乌尖声叫道:“撑不住啦!噶!易情,你到底想好法子了没?”
易情道:“好了,好了。”他忽地一拍手,高声道,“诸位修士大哥大姐,莫再出手了!”
众人疑惑,动作竟也止歇,仰面望着这被乌鸦拎着飞在空里的少年。
少年道士故弄玄虚地背着手道,“我方才在这儿飞了一圈,便将各位的宝箓都偷了来,如今全捏在我手里。”
他背手拢袖,竟无人瞧得清他手中情形。但一想到方才这小子窃人物事轻而易举的模样,圆台上的各修士皆煞白了面庞。符箓画来极费心思,须得设坛净心,若是不循祭礼,临时作画,效用便会大打折扣。若要写错了密字、画漏了图形,更会变作废纸一张,因而一张宝箓能极为稀贵,有时甚而价抵千金。
“恶贼!”有人肉疼地叫道。
易情道:“我本就是个恶贼,天底下的贼,哪儿有好的?”
听易情如此一说,众修士面色大变,赶忙去摸袖袋里藏着的符纸。对修符道之人而言,这些灵符便是他们的命根子,岂容有佚失?
谁知探进袖袋里一摸,符箓竟还好端端地躺在袖里。
这是怎么回事?修士们心中惊疑,抬首一看,却见那少年道士作了个敕符金刚指,顿时大觉不妙。此时人人手按在符上,身中宝气自然流泻于墨字中,只消轻轻念出一咒,便能发动灵符。
可抽手已然来不及,只见易情朝他们诡黠地一笑,念道:
“违吾之命,当奏三天…急急如律令。”
霎时间,火光冲天!除却火光,还有霹雳轰鸣、湍水横流。大股宝光自修士们的衣袖中奔涌而出。圆台上惊叫连天,密麻人头攒动,人人惊惶逃窜。
易情方才念的是紫虚箓后半截,修士们手按符纸,正恰有灵咒念动,宝符便一齐生效。于是烈火、轰雷便接二连三地从修士们宽袖中涌出。
望着脚下惶乱奔散的人群,少年道士仰面,朝拎着他后襟的三足乌笑了一笑,“真是可惜。”
三足乌不解,“有甚么可惜的?”
“我连宝术都没用上。”易情难过地吁气,“…却已将他们打了个屁滚尿流。”
(九)插手起风澜
青嶂间飞瀑流泻,素珠迸溅,云氛盘萦。
围台的金漆柱旁,两个人影默然观战,清风拂动袍袖,金丝纹縠边灿灿生光。微言道人捋着白须,望着台上乱景沉吟许久,在旁的棠衣弟子则背手微笑,若有所思。
台上人影如云,修士们于彩光四溢杂乱奔走。有个白袍少年被乌鸟衔在空中,抱手俯望下方,眉眼含笑,意气飞扬。祝阴仰起脸,覆着红绫的双目向着那白衣少年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良久,祝阴忽而发问:“道人,敢问大师兄的宝术究竟为何?”
微言道人一愣,拍着脑瓜子道:“唉呀,老夫忘了,你入门得晚,没见过你师兄,不知道这事儿呐!”
老者长长吁气,闭目道:“是叫…‘形诸笔墨’的宝术。”
“笔…墨?”祝阴略一忖度,笑道,“听来像是个能画饼充饥的幻术。”
“看似如此,实则不然。”微言道人将花白的髭须仔细地一根根捋平,“老实说,老夫也对他那宝术瞧得不大明白,与其说是能将画儿、字儿从纸里掏到手中用,还不如说,他能改易因果,革天变地。”
胖老头儿从腰里解下根藜杖,老茎头指向天穹,问:“祝阴呐,你瞧那是甚么?”
祝阴瞧不见,可却能察觉他伸拐时掠过面庞的清风,遂答:“是天。”
微言道人笑呵呵道:“在你眼里,是一片穹顶,可在你师兄眼里,却兴许是一面书页。”
书页?祝阴眉头微蹙。
“在你师兄看来,这天地兴许就似一册书。山川草木,虫鱼鸟兽,都不过是神明造世时留下的墨迹、形画、字眼。”微言道人叹道,“升天之前,他曾同老夫述过自己所见之景,可老夫究竟是个凡人,他所见究竟如何,实在难以想出呐。”
祝阴默然不语,垂头望向腰间犀带。他将短剑拔出了鲨皮鞘,积雪似的寒光映亮了道人双目。那是一柄降妖剑,刃身上篆着天官符首、弯曲的密咒与神物画,有隐隐的血光在其间流淌。
“弟子认为…”祝阴突而抬头,语气斩钉截铁,“如今在圆台上的那一人,绝非昔日的大师兄。”
微言道人惊愕,被他周身散开的戾气吓得肚腹一抖,“这…这话怎地这样说?虽说那小子如今落魄了些,穿的道袍也不干不净的,可那神色、语气…错不了哇,那就该是你师兄!”
见祝阴依然沉着脸庞,老头儿挠了挠面,压着发颤的心尖,大胆地道,“祝阴,你是怎么啦?自从见了那小子,你便变得十二分的古怪。当初你还不是个鹑衣百结的小修士,踩着草履从三晋一路翻山越岭地过来,说着对无为观的大师兄十分倾慕,拗着老夫,一定要拜入咱们门下的么?如今他回来了,你却不高兴啦?”
老头儿还记得那时,祝阴只是个只到他膝头的小不点儿,身上套着件发皱的布袍,跌跌撞撞地攀上山来,脸上净是被树枝划破的细小口子。祝阴闭着眼,两道淡淡的血痕淌在颊边,似是个蓬发垢体的小瞎子。
小孩儿说他一路流离,在山下见到了许多文易情的石像,对这无为观的大师兄心向往之,也想来学手厉害宝术,只盼将来有一日能荣登天磴,攀上天廷。
祝阴对他的出身闭口不提,对妖魔之物却怨愤异常。他天资极好,灵气充沛如泉。微言道人想教他念咒诀,可这小子招手便引来一片如墨黑云,停在在破败不堪的无为观顶。大风狂嗥而过,掀开几蓬茅草,当夜下了倾盆大雨,雨水从梁顶奔涌而下,敲得锅碗瓢盆叮叮当当,把无为观人打盹儿用的茅草堆浇了个水漉湿透。
小瞎子顶着风雨,在荆梁屋前蹲坐了三日,像一块孤苦伶仃的小石头。他望着云雾迷濛的天坛山林,一遍又一遍地执拗发问:
“大师兄在哪儿?我要见他。”
微言道人悲痛地将茅草在观门外拧干,拖着肥重的身躯蠕动到屋顶,一把把地仔细铺上去。
“你师兄跑天上去啦!要想见他,便去观里去拜他罢!”
“他死了?”小瞎子浑身一抖。
“没死,约莫这时在天上胡吃海塞呢。已上了青云的人,哪儿还有顾着红尘的道理?”微言道人瘪嘴,心疼地拍起了落灰的短须。“唉,只不过,啥时他能顾着点咱们这破落门派,捎点财运来便好啦。”
小瞎子连屁股都没挪一下,撑着脸,对茫茫雾霏喃喃道:
“那我就在这儿等他,直到他肯望凡尘一眼为止。”
暮去朝来,光阴如石火般转瞬即逝。荆梁屋旁盖起了洁整的大殿,进奉的香火愈来愈多,袅袅青烟与山间水雾交融难分。无为观的声名愈来愈响,香客如云而至。
祝阴从小矮个儿长成了挺拔少年,身上的灰布袍换了身绸衫乌靴,眉目愈发有致,他有着新月似的弯眉,挺秀的鼻梁,总噙着笑意的薄唇,每一处都似是从玉里雕出来的。来进香的女子见了,常羞得面上落霞,用红绡掩着颊偷瞧他。
只是他白生了一副温柔和顺的面貌,内里却有副黑心眼子。他极恨妖鬼,心里对着这些非人之物充满鄙夷。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只木兰箱,说是章帝留下的神物,里头是一柄降妖剑,黄金铸柄,百炼钢刃,传闻天廷灵鬼官腰间尽携此剑。祝阴得到这剑刃后,便时常拎着下山,回来时一身血污浸润红袍,锋刃上的血珠不曾沥干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