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73)
另一队兵摸了摸被血浸透的缣囊,叹道:“仍有脉搏,人仍活着。这不过是二道刑,还要再挺二十道,方可称心志如钢。”
那缣囊里的人忽而动了一动,喑哑地发话,喉咙似被净刨子刨过。
“快……些。”
黑衣队兵们一怔,有人放下手中拶指,贴近前倾听,却听囊中那人艰难道。
“快些……了事。有甚么刑,一齐上罢。”
“想不到四小姐不怕痛,倒十分心急。”施刑的队兵抹了把冷汗,呵呵笑了起来。
他见过许多身陷囹圄,遭圆木夹颈的死囚。人人面色灰败,了无生机,在酷刑之前痛哭流涕,杀猪似的痛嗥。
可这女娃娃却不同,被零割了百余刀,竟还有气力说出这话,且似是丝毫不惧。
“是啊,我赶着脱这恶世,往生净土。”
那人咳了几声,忍痛笑道。裹着他的缣袋鲜血淋漓,已辨不出初时的雪白。
“来罢,还有甚么招数?我在此等着领教。”
——
地宫甬道之中,两方对峙,剑拔弩张。
连绵的火光像花丛,一簇簇围在冷山龙与祝阴身周。暗影浮动,将他们的影子勾勒得如张牙舞爪的妖魔。
冷山龙打量着眼前的红衣少年。许久不见这同侪,只见其短衣武服换作了霞带道衣,一对教人动魄惊心的金瞳被红绫束起。昔日他宛若锐锋,如今却仿佛被磨作润玉。祝阴背手微笑,那笑容深不可测,教冷山龙心惊。
“……祝阴?”
冷山龙审慎地问,“你来此作甚?我已离云峰宫,往后未曾与你打过照面。你做你的灵鬼官,我做我的凡间人,你为何又要拦我去路?”
祝阴平静道:“有人雇祝某拦你去路。”
“人?”冷山龙笑了,“谁能拉动你这犟牛的颈子?那人若非太上帝与龙驹,你又为何要替那人办事?”
烂漫的火光里,祝阴的微笑朦胧如烟。他说:
“因为那人给了祝某很多好处。非常多。”
刹那间,两人同时出手!冷山龙提枪猛掷。祝阴袍袖一摆,掀起飚飏烈风。风势威烈,空里如有龙翔。冷山龙只觉皮肉亦似被吹得猎猎作响,竟一步也不得上前。
祝阴宝术之力颇为可怖,在云峰宫中数一数二。冷山龙对此心知肚明,故而闪身避其锋芒。他翻身一跃,在螺旋甬道上如燕雀般轻点飞舞。祝阴正因自己略占上风而得意冷笑,可下一刻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冷山龙伸手一抓,五指竟深深没入墓室的青石板门,将其轻松摘下,像提方盾一般在手中挥舞,抵住风势。他将石门拦在身前,慢慢前进,祝阴略略惊惶,挥袖舞起狂风,可冷山龙却如坚磐,岿然不动。
男人一寸寸迈进,待两人间仅有二尺之遥时,冷山龙突而低吼一声,手中白蜡枪裂石穿云而出!祝阴一个激灵,仰身避过,可再站稳脚跟时,男人的影子倏地欺近眼前。
“祝阴,论宝术,云峰宫中确无人是你对手。”冷山龙攥起拳,阴森地微笑,“可论拳脚,你在我面前便如一个襁褓小儿。”
霎时间,一阵几能头陷颅碎的冲力自身前传来。冷山龙猛一上步,另一足发狠一跺,如树根般狠扎于地。拳脚如湍濑洪流,似疾风骤雨,撕裂狂岚,横暴袭向祝阴!祝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连后退。冷山龙勾拳倏出,似能直冲云汉,猛地磕上他下巴。
祝阴被打中下巴颏儿,被飔风卷着直往上冲。他撞破了地宫顶,日光自裂洞里争先恐后地涌入。冷山龙得意地冷笑一声,正要蹬足追上,却见裂洞里倏然飞入一个人影。
祝阴凌空而立,先前笑弯的新月眉紧拧。血迹像蛇,爬下他的额。他踏着疾风,冷声道:“你拳脚功夫比祝某好,那又如何?因为你其余之事皆不值一提,在祝某面前,你便如微渺蝼蛄。留步罢,今儿你只能在此同祝某叙话。”
冷山龙正要开口,却见一点花瓣落了下来。
狂风摇落芳丛,梅花星星点点而落。只是这含雪娇萼如今正在风中暴烈旋动,每一瓣梅花儿皆化作伤人利刃。花海拥围着祝阴,可冷山龙却知那并非招引胡蝶的娇花丛,而是无数已出鞘的利刃。
祝阴指尖微动,梅花瓣便如骤雪而落,撕破风流,向冷山龙斩去!冷山龙高喝一声,将青石门高高甩起,挡住花雨,另一只脚却猛地跺地,掀起濛濛烟尘。
男人的影子在尘灰后消弭,祝阴咬牙切齿,驱起流风,欲要赶散尘幕,可一个影子突而冲破汪瀥狂岚,转瞬即至他眼前。
寒芒如星一闪,是白蜡枪的枪头!
祝阴魂惊魄惕,手已如飞电般探上腰间鲨皮鞘,拔出降妖剑。剑刃格开白蜡枪,他却忽觉那枪轻得过分,似是只有半截儿。
探出流风,他猛然惊觉,白蜡枪已被从中拗断。不过是片刻分神,冷山龙已冲开沙尘,手中枪棍旋出绚丽花弧,一棍捅至他胸口!
祝阴以一臂格挡,却被撞断了手骨。他不依不饶,顷刻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臂弯夹住了枪棍。
“自投罗网。”祝阴冷汗涔涔,笑容却讥刺不减,对冷山龙道。
冷山龙也哈哈一笑,“是么?可我瞧,你才是只扑火飞蛾!”
他脚下猛踏陶板砖,竟将那砖石踏下半分。一刹间,在列成螺纹的甬道上嵌着的青石板门竟齐刷刷弹开,一派黑光锃亮的八寸连弩澎渀齐发。这是墓室中的机关陷阱,冷山龙方才左冲右突,引得祝阴将花瓣落在有机关的石砖上,如今踩上最后一块儿,当即便引得那杀人陷阱一齐发作。
箭矢像铺天灾蝗,盖面而来。冷山龙又攻势凶烈,祝阴节节败退,身上道衣尽是斑驳创口,血流不已。他心焦如焚,若是敌不过冷山龙,师兄便不会答允告诉他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究竟在何处。
他要赢!
祝阴银牙紧咬,偏头闪过冷山龙如激电般的一拳。白蜡枪接踵而至,从旁却探来一柄刀,刃身似带凛然霜气,替他拦下冷山龙的一枪。
祝阴转头,却见左不正颤着手,血从虎口淌到地上,落进梅花瓣里,分不清何处是血,何处是花。少女毅然道,“我来助你!”
祝阴愣怔片刻,摇头道:“你是凡人,祝某不需凡人帮援。”
左不正抵着白蜡枪,身子筛糠似的发抖,“那谁才够格助你一臂之力?”
“都不需要。祝某一人足矣。”
左不正忽而笑了,厉色吊上眼梢,她气态绽露,像一柄出鞘钢剑,锐不可当。
“真巧,我也是这样想的。”
她手上猛地使力,劈开白蜡枪杆。冷山龙脸上现出一丝惊色,一个凡人竟教他缩怯了半步。
左不正跃上流风,乘势而行,身姿英飒。她说:“那咱们就比谁先打翻这个熊孙!”
两道剑光猝然亮起,像交织的流虹划破未明的夜。左不正挥舞金桃鞘刀,祝阴手执降妖利剑。剑尖如霖雨而落,在弩箭中轻盈穿梭。电光石火之间,白蜡枪被打飞,钉在壁上。祝阴横出一腿,扫跌冷山龙。刀剑相交成十字,贴着男人颈项深深没入岩壁中。
“没想到是你赢了,祝阴。”冷山龙贴着岩壁,阖上了眼。“在云峰宫时,你随性妄为,点卯时常不至,只有除邪魔时勤些。灵鬼官众中有传闻,说你弱如轻丝。”
“祝某才不弱。祝某是要护侍神君大人之人,早已天下无敌。”祝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