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135)
左不正看他俩看得莫名其妙,易情赶忙打诳,“我方才不过胡言乱语,莫要放在心上。”说着,便将她往桌案前搡去,两人看起了文簿。
那文簿一一看下来,却并无甚么古怪之处,饿死、雹灾而死的人虽多,却寻不到甚么端倪。易情一目十行,翻书如流水,教左不正愈发奇怪,她才翻了半本簿册,这厮竟已看完了十卷。待看到一处时,易情合上卷册,说:“不看了。”
“为何不看了?”左不正问。
易情说:“没什么异状。”
左不正撇嘴道:“凶年就是异状,要是没异状,这凶年又是怎么来的?”
白冥不夭窸窸窣窣地搓手了好一会儿,望着易情,眼里像有烨烨星光,十分兴奋。易情放下卷册,将他拉到一旁,说:“地里是不是有召鬼阵?”
小录事见大司命与他说话,受宠若惊,忙不迭道:“有…似是有的!这些年来,有人在地里画了些符阵,从纹迹来看,是九狱阵。可判官说那是凡世间的事儿,咱们管不着。”
易情又问:“我的宝术对它无可奈何,用甚么法子可破那阵?”
白冥不夭想了想,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连神君大人的术法都不起效的话,那阵法是如何画出的,大人便依那法子破除便好。”
易情神色凝重,“如果我说…那九狱阵法是以人血肉涂抹而出的呢?”
白冥不夭毕恭毕敬道:“那便再以人之血肉改画便是。”
“用人血涂了三十年的阵法,要多久才能毁去?”
小录事微笑:
“想必,毁去也需三十年。”
从幽都中乘着祥云飘出来时,易情一言不发。
青霄之下,水澹生烟。他们飘过苍茫的云海,草木如揉乱的银丝。他望着三儿,目光落在她纤细的皓腕上。小小的女孩抱着布偶,目光悠远而宁静。她究竟流了多少血、被割去多少骨肉,才能画出一个遍布荥州的巨大召鬼阵法?
八年,这样的日子她已过了八年。
易情揪着前襟,长长地吁气。左不正从他身后爬过来,侧过脸笑盈盈地叫他,“神君大人!”
易情一惊,陡然转头,额上已出了些细细的汗。少女眯起了眼看他,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看来你有许多事瞒着我呀。”左不正说,“脓包夫君,你究竟是甚么人?”
易情干笑了几声,打着哈哈瞒了过去。左不正见他不想说,便也知趣地不问。他俩坐在云端,看碧空如水,千嶂腻绿。左不正喃喃道:“你说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那便不好了。”
“为何?”
“我本来只想嫁个窝囊废夫君,要是你这般厉害,感觉不大妥当。”
易情苦笑。
左不正又道,“那我以后便做天上最厉害的神仙好了,免得抢你的名头。”
易情挠了挠脑袋,“你真想铸神迹,做神仙?”
“是啊。这世上的人,哪有人不想当神仙?”
少女盘起腿,将金错刀放在膝头,用云絮细细地拂去其上尘垢。她的神色平静,眼底却似藏着骇浪惊涛。“不过,我和姑父的想法却不同。”
“我年幼时,他便将我带到兽群之前,要我杀死它们。第一日是流涎的恶犬,第二日是凶恶的虎豹,第三日往后,便是硕大的熊罴。到了第十日时,他领来了一个人。”
“那是个衣不蔽体的小乞儿,浑身瘦得只剩骨头。姑父要我杀了那乞儿,他说,凡人轻贱,性命渺如尘沙。他还说,天下大正之道已被神明操持,寻常善事已无法铸成神迹。我既叫‘左不正’,便是忤逆神灵之人。”
“那你是如何想的?”易情问道。
日头在皑皑群山间浮沉,像一簇朦胧的焰火。水边的积雪团子洁白而光滑,像一群栖身于地的鸽子,左不正迎风而立,笑容似要融化在辉光里。
她将刀插进云里,张开双臂,迎风道:
“我没杀那乞儿,将他放跑了。姑父要我做邪佞之事,我便偏不要做。要我做大奸大恶之人,我就偏要只行善事!”
“我是左不正。”她说,眺望着远山的瞳眸里映出炯碎的日光,明媚而坚毅。
“才不会是任何人的傀儡。”
——
三人踩着云,回到了荥州街头。人群往来甚繁,车马塞途。左不正牵着三儿的手,走入医堂里去取药,她托郎中调些伤药,好让左三儿能调和气血。
左三儿一手抱着布偶,一手紧紧牵着左不正的手掌,琉璃珠子似的两眼里难得地流露出不安。
“姊姊。”她说,“别丢。三儿。”
左不正握紧了她的手,笑道,“不会的,姊姊会一直陪在三儿身边。”
她回过头来,对易情戏谑地笑道:“脓包夫君,要不要我给你买副强身健体的方子?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模样,要是姑父派人来暗杀你,你一下便得嗝屁!”
易情说:“等杀到眼前再说,管他的呢!”
她俩入内去给郎中问诊。易情便在街上闲晃,过不多时,他瞧着货车在身边辘辘推过,车架子上挂着一只纸风车。
他忽而又想起了祝阴,这一想,心头便如绞割似的难受。隐隐的不安涌上心尖,易情捂上牵满了红线的胸口,在风里低声呼唤:“祝阴,祝阴。”可这回亦无回响。摊棚里人人都在吆喝着卖白叠子、方孔纱,他的声音很快湮没在风里。
一阵马嘶声突而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杂嚷的街衢里忽而响起如雨的啼声,五六骑马冲破人群,扑喇喇赶来。
马上坐着的皆是劲装侍卫,背负弓箭,腰挎长刀,纹甲缎领上绣着个隶字:“文”。
那几个侍卫汉子在医堂前勒马,草草在近旁栾树上栓了马,便大踏步走入医堂。易情几乎要被他们撞跌,却听得他们低语道:
“左小姐是在这里么?”
“约莫在的。”
“逃了文公子的婚,却在四下里胡晃……”
接下来只听得几个细碎的字眼,甚么“象王授意”、“再来提亲”…易情听了,暗暗想道:这是文家来的人了。
传闻左不正退了与文家的婚约。那文家乃世代簪缨的科宦之家,是不折不扣的名门望族。那文公子名高,字潜悟,文章有灵霄之才,五采成龙,是教全荥州都仰慕的一位人物。左不正竟丝毫不将其放眼里,反倒寻了个乞儿成婚,教文家闹了老大一个笑话。
这时又听得门外蹄声渐近,一匹骝毛骏马直奔医堂而来。那马上跃下一个青年,一身落花织金缎衣,头戴网巾,剑眉星目,清俊风流。那青年入了医堂,几个店伙计旋即热切地迎上,叫道:
“文高公子,您来啦!”
这青年正是传闻里惊才绝艳、有八斗之学的文家公子文高。只可惜此人虽满腹经纶,却强倨无礼,六经里只念诗书易乐春秋。见店伙计相迎,竟是头也不点一下。
“左小姐在这里么?”文高冷淡地问。
“在…在的。”伙计们不敢相瞒,赶忙连连点头。
文高扬着下巴就要踏过槛木。
只可惜他一落脚,便被跘了一下,端正而傲睨的文公子登时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文高因遭左小姐退婚,本就窝着一肚子火,这时摔了一跌,更是火上添油。他爬起身来,扭头一望,却见一人大咧咧地坐在地上,嘴里叼着块炉饼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