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234)
晴风拂柳,鴶鵴啼雨,春光无限。神君伏案提笔,屏气敛息,在天书上写字。
他窃来息壤、芦灰,央祝阴用以填洪。汹流终于止扼,可水退后仅剩一片断壁残垣。
夏雨生绿,梅熟蒂落。神君案边天书纸已垒摞如有小山之高,他一面轻咳,一面落笔。金陵里灾荒稍减,神君自三年前改起,以前三年闾巷义仓储粮平灾,死人少了许多。他将河堤换作数十枚一尺六宽厚石条垒砌,以防决堤。为改写这一命理,他动用了万人之量的天书。
夜静晚凉,红叶落窗。神君下笔如虬,浑身缠满染血细布。金陵洪灾已止,可黎民依然陷于荒饥,子民食蠃蛖之肉,疾病横行。海岱仍有旱蝗,为抗重税,又有兵灾迭起。神君奋笔疾书,一刻不停。
雪色清苦,朔风徘徊。神君往皲裂的手里呵着气儿,踉跄着行出书斋。纸页散了一地,纸堆已挤满斋室,遮蔽窗牅。书斋里放不下,堂屋里也开始堆起了天书纸页。
神君踏雪回到卧房中,一推槅扇,却见火盆里烧得正旺,浑身暖意融融。烧了水洗净脸,神君疲惫地翻身上榻,却见祝阴玉体横陈,藏在寝衣里等他。
“你又做甚么?”神君没好气地道。
祝阴作出一副羞答答的模样。“神君大人,我想过啦,前些时候是我不好,不该对您用强。您是神祇,我该对您焚香礼拜才是,连您一根指头儿都碰不得的。”
他翻了个身,把凝脂似的脊背向着神君,脸红耳热道:“该是您来入我,您要如何罚我,尽管来罢。”
神君却只是上榻躺下,并不碰他一下。
祝阴等了许久,皆未等到神君来同他亲热,失望地转过身。
可就在此时,后脑忽而一紧,他被拉了过来,温热的唇瓣覆上他的唇。祝阴如遭雷劈,神君亲吻了他。只见神君墨眸半睁,眼波犹如虚夜月光。
素雪皑皑,夜静山空,两人共枕而眠。
“别急,祝阴。”神君微笑,“我们还可共度万年良宵。”
(三十四)人生岂草木
紫金山中,峰色雄丽,榛影清荫。
一红衣道士伫立于小院书斋中,垂首望着斋主留下的记牍。
不知觉间,他已涕泪交下。那是万年之前,他在此处与神君大人留下的记忆。纵主子不在,这间青瓦小院也施上了平安符,久久不腐,那记忆亦留存于此,天长日久。
祝阴阖上眼,思绪像野草在心中蔓生。他回想着至今为止的一切,忽觉头晕目眩。
他想起自己是天坛山无为观中的弟子,与师姊左不正负了师命一齐下了山,却发觉他们所至之处是浮翳山海。浮翳山海的群龙撺掇他一齐向天廷揭起反旗,而他为解心头困惑,前来紫金山,在书斋中寻见了斋主记牍。
阅罢记牍,他悲不自胜,却也觉思绪如皂丝麻线,交缠不清。在他记忆中,他所信奉的神祇分明是荷衣蕙带、登天抚彗的少司命,是个芳姿少女。可瞧这记牍里的叙写,他又隐觉斋主是个男子。
记忆出现了混乱。祝阴试着回想起万年前之事,却觉虽有隐约轮廓,却觉得似有诸多舛错,无法榫接卯合。他隐隐有些万年前与神君在紫金山共度岁月的记忆,明晰些的却是自己入了天坛山,在那处学道,直至今日。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祝阴头痛,放下记牍,将束眼绫带缠在腕上。正在此时,蓬门忽敞,一个影子溜入。祝阴抬眼一望,却见是只黄毛虎头龙,正是他的旧友龟兹毒龙。
龟兹毒龙畏缩地爬来,道:“烛阴,你原来在此处。”
祝阴点了点头。他瞒着群龙来到了这小院。
龟兹毒龙转着脑袋道:“金翅乌龙王暂回龙潭,说是要取金火炉锻大捍刀。那天廷有一物极为厉害,若是被其斩中,便会立时堕入九泉十殿之中,连魂神都遭泯灭。若咱们真要征讨天廷,需得小心那物才是。”
“那物是甚么?”
“是首山之铜所铸,本为桥山陵所藏的——轩辕剑。”
祝阴心中掠过一丝阴霾,他道,“那剑如今由谁来掌?龙驹么?”
黄毛虎头龙舐着伤口,凝重地道:“不,龙驹尚未够格。兴许是哪位星君,亦或是某个天王。传闻若挥出那剑,三界将破,万物尽销。若被那剑所杀,天上天下,便会了无此人踪迹。”
祝阴的心忽而没来由地一沉。
在院中不可久留,免得教龙群起了疑心。祝阴与龟兹毒龙步出书斋,当行过院外清潭时,祝阴忽而脚步一顿。
潭中水声淙淙,明明并无微风,却大兴击水之声,白浪飞溅。祝阴的目光落在潭面上,却见浮于水面的波罗奢花亦纷扬而起,似有人藏在水底,用力拍击潭面。
“那是……怎么回事?”祝阴喃喃道。
龟兹毒龙也转头一望,道,“兴许是有几条鲤拐子调皮得紧,在打水玩儿罢。”
祝阴却眉关紧锁。他想起龙潭水精宫回廊深处的那面镀银冰鉴,那时他听见冰鉴砰砰而响,似是有人在对面敲击。
他踱至水潭边,望着水面。不知为何,那浪花竟于此刻平歇,拍击声已停,四下里一片死寂。
祝阴注视潭面良久,却不见一条鱼影,只见得青莲款款垂落,在水上荡起细小涟漪。
“怎么了?”龟兹毒龙好奇地爬来,将喙伸入水中拨了拨,“有鱼儿吃么?”
“没有。”祝阴摇头,目光如秋夕澄凉,“这里甚么也没有。”
——
海底之中。
易情与天书立于一条幽深的隧道里。
他们受了少司命的威逼利诱,从天书的水墨世界里进到了这片回忆之海。每一道海水縠纹里都藏着不同世界、不同时刻里的亿万光景。
易情摸了摸心口,对天书后怕道:“也不知你家那少司命大人是发了甚么疯,特地顶着秋兰的皮相杀我一回,要我看过往的回忆。”
天书抿着纸片嘴巴,没说话。
易情又撇嘴道:“每一道波光里都藏着一片记忆,是不是?方才我已将以前之事皆看过一遍,得知我被贬下天廷,在紫金山下收留了一条蛇。我将那蛇养大,谁知它却狼心狗肺,反倒要来奸我,和我生一窝小蛇,少司命是想让我看这个?”
天书沉默片刻,道:“你还记得这段回忆么?”
易情摇头,“说老实话,我不记得有发生过此事。我在天记府时,虽收留过些灵宠,蛇也饲过,却不曾养过一条想入我的蛇。”
他仰起头,水面上正恰映出神君坐于紫金山书斋之中的身影。那影子寂寥而虚薄,在一刻不歇地埋头重写着天书。悲哀染上了易情心头,他轻声道:
“但我却记得,我曾于紫金山中为救世而重写天书,日夜不休。”
水如涌碧,浪似龙堆。易情迈步,正要往前行去,天书却伸出一只纸手,紧牵住他箭袖。
“莫往前去了。”天书道,嗓音竟有几分惶恐。“前头的回忆不好受。”
易情好奇回首,道,“不好受,怎个不好受?是要我上刀山剑树,还是教我睡火车炉炭?”
天书寒栗不止,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要看那记忆的是我,又不是你去尝那辛苦。”易情自言自语,甩开天书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怎地皇帝未怕,你这太监便先退避三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