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112)
谢樽看着那泛上焦色的烤肉,和身边笑闹城一团的友人,心底却不由泛上了一丝担忧惆怅。
这笑闹之下的路途可没有这般轻松随意。
这一年来,长安城上下权贵恨他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却碍于他是王家幼子,又有皇帝撑腰,多是敢怒不敢言。
许多时候身份和权势就是那么好用,谢淳如此,王锦玉也是如此。
但这并不代表那些积压的怨气便彻底消失了,总有一天,当行于渊侧的殉道者向下滑落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一拥而上,撕咬着他的血肉。
谢樽有时会想劝劝他过刚易折,或许不必用这样激进的方式,若能迂回筹谋,也许能更加行稳致远。
但每当他对上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时,又觉得或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他们如阴雨夜渡口前的一盏孤灯一般指引旅人,纵风雨飘摇,自岿然不动。
若是心之所向,便莫问归处。
“行了,不说这个了,托谢樽的福,今日我可赢了不少钱,等回长安带你们去明春楼好好玩一场……”贺华年憋住笑,把目光移向了炙烤着的肉块上,顿时大惊失色,
“糊了糊了!你倒是看火啊!”他一把抢过赵泽风手里切肉的匕首,把黑成炭块、燎着火光的的肉扒拉了下去。
随着肉块的落下,赵泽风嫌弃地往旁边一躲,避开了往自己衣角上滚的肉块。
“你一直压着我让我怎么看?不会就让开点别在这捣乱。”赵泽风翻了个白眼,把铁架上糊了的肉全都抖落开,重新放上新肉。
“你们能安静点吗?”王锦玉揉了揉发晕的脑袋,忍不住叹了口气。
或许是知道自己的话不会起半点作用,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起身走到了一直在旁边不言不语旁观着的谢樽身边。
“走,一起去外头讨个清净。”
一听这话,谢樽就明白白日里潜伏在他们身边的危险此时应当已然消除,他欣然起身,跟着王锦玉去到了围场高处的瞭望塔上。
此时那里银汉横空,绵延周天,静谧得似非人间,脚下那似锦繁华,隐隐人声都好像被蒙上了一层戏幕,变成了无关之物。
谢樽抱手倚在栏杆上,仰头看着布满星辰的漆黑天空,被一种孤独而自由的解脱感渐渐笼罩。
站在这片天穹之下,他渺小如微尘,好像只需轻轻抬手,便可轻易地汇入那亘古星河,从此人间烦忧便与他无关。
但……他的星空,终究还是那人间的点点灯火。
或许等到这没有尽头的煎熬结束,他也可以躺在广阔的原野之上,心无旁骛地感受着大地的呼吸,与星辰同去吧
谢樽抑制住伸手拂取星辰的冲动,轻叹一声,转身看向了王锦玉:
“既然你把我叫到这儿,想必也能告诉我白日里那隐匿者究竟是何人了吧。”
王锦玉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托身东宫,应当听过大虞的乾坤二部吧?或者……如今的你已然身处其中了。”
“……”听见这话,谢樽瞬间便明晰了那人的来路,若此事与皇帝有关,就不是他能随意探寻的了。
而王锦玉也从他的沉默中解读出了他的答案。
原先他就觉得谢樽身为陆景渊的心腹,必然与东宫坤部已有勾连,如今看来,恐怕还已非朝夕之事。
陆景渊对谢樽信任至此,谢樽有人依傍也算好事。
“既然你能明白其中深浅厉害,此番躲过,以后也别再起探求之心了,玉印塔秘密甚多,但与你并无关系。”
虽然王锦玉这么说了,但当他看着谢樽那双晶亮的眼睛,眼中还是闪过了一丝无奈。
按谢樽的性子,恐怕不会那么老实,就算平日里看上去温和守礼,骨子里却还是暗藏着遮掩不住的桀骜不驯。
他变了不少,却又好像没怎么变过。
“算了……一些无趣的争斗而已,挑拣一二说给你听也行。”
玉印塔的过去只是一个老套的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故事而已,三言两语就能说清。
唯一有些不同的或许是历代皇帝对那些神秘而强大的力量既贪求又忌惮,拉扯之下,玉印塔存在至今。
这些故事谢樽并不是第一次听说,如今听来只有一点让他有些在意。
这任玉印塔主好像并不像前任一般避世不出,而是频繁地活跃在皇帝面前,谏言不断……就好像一个,渴望建立功业的亲信谋士一般?
但这又好像是那塔主的一厢情愿,皇帝对此并不买账,甚至忌惮又厌恶。
如此……未免有些悲哀。
“那既然陛下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为何不直接灭杀,一劳永逸呢?”谢樽开口问道。
如今玉印塔在大虞早已形同虚置,纵然毁灭也不会引起多少目光。
“这我也不知。”王锦玉皱眉道。
陛下的态度他也觉得有些奇怪,纵然厌恶愤怒,却又意外的大方宽和。
这次那塔主在殿中和陛下大吵一架,实打实地砸了两方宝砚,那碎片都迸到陛下脸上见了血。
就算是这样,他都只是被下旨禁足而已……
其实他对玉印塔的认知也并没有那么明晰,只是他恰好到了陛下身边,恰好从祖父那里听来了不少玉印往事,又恰好在某天撞上了怒气冲冲从中正殿中出来的玉印塔主罢了。
如今他所清晰知道的,只有玉印塔在陛下那里,是一块不能触及的逆鳞。
而玉印塔主为何特殊,他们又为何争吵,他一概不知。
玉印塔的事说到底只是一桩与他们并无多少干系的秘辛而已,如今让他在意的是陛下对谢樽的态度好像有些不对。
“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可知道……”王锦玉皱着眉,斟酌了一会才道,“陛下对你好像有些微词。”
王锦玉观察着谢樽黑夜下并不清晰的面容,发现对方对他的话并不感到惊讶。
“皇帝与太子,好像本就不是什么能友好相处的关系吧?”谢樽神色轻松,眼底却也有着些许疲惫,“况且陛下和殿下貌合神离,你应当看得出来。”
“那你……”王锦玉语气中的担忧显而易见,这样的选择风险太大。
“锦玉。”谢樽轻声唤道,眼中的温柔满溢而出,“我追随于他,并非因为期盼他位临尊位,而是因为他是他,仅此而已。”
“况且以殿下之能,以后如何还说不准呢。”
“纵然心情不同,但你应该能明白这种感受才对。”
“你主意大得很,心里有数就好。”王锦玉也根谢樽一道靠在了柱子上,站得不再像平日里那般挺直得一丝不苟。
“不过我也会多加小心,绝不行差踏错,不论是谁,想要我的性命可没那么容易。”谢樽语气疏狂轻松,好像并不如何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纵然皇帝对他注意到了一二又如何?他还尚有自知之明,就凭现在的他还远远够不上皇帝刻意针对,如今四方平衡,还不必忧思过重。
况且……只要他站得够高,够显眼,不论是谁,都不能像处置苇草一般将他随意折断。
“高木将催,林风必乱。”谢樽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好像未与你说过,当年的熊祸一事。”
谢樽捡着重点把那事给王锦玉简单地说了一遍。
“……”这等大事,却一直藏着掖着,到现在才无所谓地随口一提,王锦玉扶额轻叹,也没多做说教,“所以……这就是你忽然开始现于人前的理由?”
“嗯。”谢樽点了点头,“既然隐在暗处已然无用,那便站到台前,让幕后之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数年平静,也说明了当时的选择并无不妥。”
只是有得有失,如今也有更多目光汇聚到他身上了,身边也更加危机四伏。
“确实不错。”王锦玉自然认可,很多时候一味隐匿退让,只会入让尘土般落下,泛不起微光,也再也无法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