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朕皇陵远亿点(83)
赵珩:“……说。”
朕的样貌是能招惹邪祟吗?
这官员道:“陛下,眼下我朝国力正盛,文修武偃,四境不敢来犯,百姓安居乐业,”他头都不敢抬,语调却极慷慨激昂,“可谓尧天舜日。”
即便是溜须拍马,这话也说得过于夸张肉麻,连一直低头装死的冯延年都忍不住向前看了眼,发现是方才夸赞他袖口那几条瘦鱼栩栩如生的官员。
冯大人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年,见到此人,也难免产生了种后生可畏的惊叹。
话音未落,却见帝王极满意似的,弯唇一笑。
那官员小心抬头时正好撞入赵珩的笑颜中,以为自己讨得陛下欢心,大喜过望,只觉加官进爵近在眼前,忙道:“陛下乃圣君明主,垂拱而天下治。”
言下之意无非是,陛下您如此英武,什么都不需干就能四海升平,万家和乐,既然如此,保持现状即可。
赵珩上一世死的时候到底比较年轻,人老昏聩时极易犯的错他还没来得及犯,其中就有听信佞臣谗言这一条,这种场景在他眼中可算难得一见,气到极致,反而不觉得十分生气了。
微微一笑,道:“列为臣工,也做此想吗?”
有人见皇帝并无怒意,反而唇角含笑,也想借此机会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便上前,叩拜道:“臣赞同李大人所言。”
“臣也赞同。”
“臣亦然。”
帝王居高临下,可见从者云集,各个神色严肃认真而不失激动,恨不得双目满含热泪,仿佛真看见了尧舜再世。
若赵珩记性再好一些,就会发现这其中有不少人,在他回宫那日,出城数十里去跪迎姬循雅。
赵珩微笑,忍不住擦磨了一下掌心——他惯用这只手握刀。
媚上欺下、尸位素餐、搜刮民财、还有……
崔抚仙见赵珩虽在笑,但神色已渗出了一层冷意,正要开口,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陛下,臣有本奏。”
声音清朗明净,且,赵珩听来非常耳熟,就是数十天前,这个声音的主人捧着一份名册,送到姬循雅面前,说:“臣户部尚书冯延年谨奏。”
是,冯延年。
赵珩看过去,但见群臣中走出了个着绯红官袍的青年。
正是方才那个上朝如上坟的年轻官员。
赵珩扬唇,“冯卿。”
冯延年被皇帝笑得头皮发麻,快步走到前方,朝赵珩见了一礼。
众人惊讶地看着冯延年。
先前以冯尚书为首,去迎姬循雅的事情过去了?
还是说,姬将军有意提拔冯延年,不然,他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皇帝面前?
冯延年从袖中取出文书,恭恭敬敬道:“陛下,臣有本奏。”
玉阶之上,帝王含笑的声音如隔九重天,“冯卿,欲奏何事?”
冯延年双手将文书高高奉上,“臣欲弹劾刑部尚书有负皇恩国法,竟收受贿赂,将一本该祸及三族的重犯,轻判为秋决!”
此言既出,群臣哗然。
刑部尚书裴弘道已是古稀之年,谨小慎微半世,只等陛下回来,朝局稍定便乞骸骨归乡,说不定待他百年后,朝廷想起他在任时也算廉明有德的份上,追赠他一有“文”字的谥号,猛地被泼了这么一盆脏水,还是冯延年泼的,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老师!”
“裴大人,裴大人——”
惊得身边的刑部侍郎忙将他扶住,惊慌失措地给他顺气。
裴弘道脸涨得通红,刚顺气就一把推开扶着他的官员,怒斥冯延年道:“一派胡言!”他转向皇帝,方才升起的精神头一下就蔫了,颤颤巍巍地说:“陛下,臣未做过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请陛下明鉴。”
老人白发苍苍,腰身微微佝偻着,站在身子秀挺的冯延年面前,看上去愈显可怜。
人群中,若有议论的窃窃私语。
张修敬亦上前,道:“陛下,老……裴尚书为官一生清正谨慎,朝野有目共睹,臣愿意身家性命作保,老师绝不会做出贪污受贿之事!”
裴弘道欣慰地看了眼自己的爱徒,而后哑声陈情,“陛下,臣今年已七十有二了,为官五十余载,从未有过一件逾矩之事,臣年轻时不曾受贿,老来更不会让自己晚节不保,求陛下明鉴啊。”
言讫,泪如雨下。
裴弘道与冯延年并立于殿前,一个垂垂老矣,一个正值盛年,年长者涕泗横流,青年人却不为所动,无论怎么看,都是冯延年更可恨些。
赵珩看着哭得伤心的裴弘道,温和地说:“裴尚书先莫哭,朕不是还未信吗。”余光瞥了眼韩霄源,对方心领神会,取出手帕,下阶递送给裴弘道。
韩霄源是天子近侍,在某种时候,便是帝王的化身,身份贵不可言,裴弘道忙双手接过,哽声道:“谢陛下。”
韩霄源忍不住多看了眼裴弘道手中的帕子,他是皇帝的奴婢不假,他周身所有都是皇帝所赐亦不假,但为何,每次有人在皇帝面前泣涕涟涟,都要拿他的帕子?
朕不是还未信吗这话说得实在古怪,裴弘道正哭着,人亦老迈,尚未反应过来,张修敬却心中一惊,皇帝的言下之意不是朕不信,而是,还未拿出证据,朕暂时不信。
那,拿出证据之后呢?
张修敬惴惴地捋了袖子,他这个老师平日观之最是光明磊落,但见冯延年言之凿凿,他心里也起了几分疑虑,若老师真犯了这等事,被御前揭破了,该如何是好?
心念一转,道裴弘道是三朝老臣,与人为善,极有官声,即便真有失德之处,皇帝难不成会真处置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朝臣同僚也不会袖手旁观,更何况,陛下刚回来,外有姬循雅这个逆臣贼子觊觎皇位,正该笼络人心,估计到最后,不过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而已。
更牵连不到他这个学生和,孙女婿。
赵珩看向冯延年,道:“冯卿,你说裴尚书徇私枉法,可有证据?”
冯延年道:“这便是证据,请陛下一揽。”
得赵珩示意,韩霄源接过冯延年手中的文书。
不知为何,张修敬有些心慌,目光随着那封文书而动。
赵珩随意扫了两眼,道:“冯卿,裴尚书自觉委屈,”他目光落在张修敬身上,韩霄源低声提醒了个名字,他弯了弯唇,“张侍郎也为老师抱不平,你且说清楚,是什么案子。”
两人对视。
秾丽的眼眸望着他,眸光深深,几乎夺魂摄魄。
冯延年自知在开口的那一瞬间就已没有回头路了,纷乱的思绪纷至沓来,却由不得他多思多虑,被皇帝这么看着,只觉心跳如轰然。
他压抑着本能升起的颤抖,朗声道:“回陛下,人犯名叫池林,是明远郡人,据犯人的口供上说,他是刺伤了张家的车夫,因故意害人性命入狱。”
裴弘道听到明远张家不由得皱了下眉,看了眼张修敬,道:“这与我又有何干系?”
张修敬万万没想到是这件事,听到池林二字时面色已微微泛青,正要开口,却听冯延年面无表情道:“当然与老大人有关,”他看着皇帝,一字一句地说:“池林犯得原本是‘诡寄’之罪,其隐匿田土七百二十五亩,我大昭朝有明律规定,凡隐匿田土五百亩以上的,主事者斩首,三族之内,年满十五岁者,皆流放三千里!”
“而裴尚书,正是收了人犯家人的银钱,才将首犯斩首,余者流放的重罪,改为人犯一人秋决。”冯延年一锤定音。
不等张修敬出声,裴弘道怒气冲冲地说:“血口喷人,我根本不认识这池林,为何要帮他?”
冯延年朝老尚书拱手,揖了一礼,道:“或许是财帛动人心,老尚书一时糊涂……”
“荒唐!”话为说完就被裴弘道打断,他被激得血气上涌,口不择言地说了句:“明远张氏与我家有姻亲,就算我真有私心,怎么可能帮那人犯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