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朕皇陵远亿点(153)
在周截云听来声音悠远,如隔九天之外。
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
他愕然地想。
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这是帝王盛怒前的明知故问,还是他在阐述一个事实。
“三司未曾会审,朕亦未看到言明你罪责的奏疏,”赵珩望向周截云,从他的角度看,正好能看见武将紧绷如刀刃的下颌线,“不过是险些失火,这样的小事,毓京年年都有不知多少,若像周卿所言,这点小事都要重罚,我朝还有官员可用吗?”
周截云头脑一片空白,缓了片刻后才理解了赵珩的言下之意。
陛下是在说,他无罪?
为何?
为何?
那三个人要点燃的地方可是火油库,若真被他们得手了附近驻扎的军营顷刻间就会被炸上天!
更何况,无论得手与否,此事都太像赵珩授意禁军所为,皇帝不重罚他,岂非令皇帝与姬循雅的关系更雪上加霜?
因自己失察,竟将陛下置于险地,可陛下,却轻飘飘地将此事揭过了。
周截云只觉五内俱焚,哑声道:“陛下仁德,只是,只是臣实在不配陛下的恩遇。”
他是认真的。
他在郑重其事地、绝无任何虚伪做作之意地,请皇帝责罚他。
无论是削去官职,还是取他性命,他皆绝无怨言。
赵珩温言忍不住点了点眉心。
此情此景若放在冯延年身上,冯大人现在已经爬起来感激涕零地谢恩了,偏偏周截云还固执地跪着,要帝王降罚。
死板得简直令人发笑。
可正是这种刻板得近乎迂腐的性子,才最适合做轻吕卫的首领。
不为外物所动,不为任何威逼利诱所移。
赵珩语调轻缓了些,不像告诫,倒似在劝慰了,“人心易变,本就不可测。周卿,这并非你的过错。”
被抓的那个禁军在军中并未官职,与周截云没有任何接触的机会,禁军现已扩大至千余人,难保其中有人为财货动心。
毕竟,比起追随这位根基不稳,好像随时都能被扯下皇位的帝王,想为自己再添条后路也并非不可理解。
周截云张了张嘴,“陛下,罪臣……”
“周卿,抬起头。”赵珩道。
这是一道命令。
周截云下意识仰面,看向帝王。
他素日平淡无波的眼眸微微动颤,眼底血丝密布,明明没有任何告饶的企图,看起来却有几分可怜。
周截云毫无防备,故而眼中的惊惧、懊悔、乃至自我厌恨都来不及掩饰。
乍然与帝王对视,他瞳孔受惊般地猛缩了下。
平心而论,周截云武艺高绝,恃能傲物,又年纪轻轻深受帝王赏识,面上虽不曾显露,但也的确自信、且自傲。
他麾下的人做出了这种事,他之前竟一无所知,对周截云打击可谓不小。
虽然竭力掩饰,但赵珩总觉得周截云很有可能下一刻就哭出来了。
赵珩:“……”
前有崔抚仙,后有周截云。
再想想上辈子那些他稍稍受了点小伤就哭得好像天都踏了臣子们,赵珩有一息自我怀疑。
他长得很催人泪下吗?
“眼下有宗亲、有外族,还有权臣,皆虎视眈眈地盯着朕,”赵珩幽幽地叹了口气,一双黑中泛金的眼睛望向周截云,轻声问:“周卿,你竭力请罪,该不会是想弃朕而去吧?”
怎么可能!
周截云睁大了双眼。
帝王话音未落,他就口不择言地解释道:“臣绝无此意!”
脱口而出后,他才发觉这话说得多么失礼。
赵珩起身。
周截云一眼不眨地看着赵珩。
他眼见帝王向他走来,心口震颤得愈发厉害,可他依旧听得见皇帝的脚步声。
他看见皇帝伸出手。
向他伸出手。
这只手肌肤颜色苍白,就显得经络极其清晰。
淡青色在手背上蜿蜒、游走。
“好了,”赵珩无奈一笑,“周卿,起来说话。”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位宽和的兄长。
可明明皇帝的年岁比他还要小一些。
周截云怔怔地看着这只手。
而后他蓦然回神,“陛下,罪臣……”
这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周截云噤声。
地上虽无灰尘,但他方才跪了许久,自觉衣袖上都染了尘埃,不敢去碰皇帝,就赶紧撑着起身。
赵珩见周截云紧张得手脚都好像不知道怎么放了,也不要他扶,便顺手拍了拍周统领的肩膀,道:“不必怕,此事就当没发生过。”
周截云垂首,“是。”
他们都知道,这不可能。
姬循雅若不拿此事大做文章,他就不是姬循雅了。
“若姬将军借此,”周截云一时词穷,干涩地说:“发难,臣……”
赵珩心道没有倘若,姬循雅一定会做。
他却轻笑了声,戏谑地反问道:“在周卿心中,朕竟是纸糊的了,吹不得碰不得,稍稍捏一下便坏了?”见周截云又要请罪,“还是说,周卿以为朕是好欺负的?”
周截云沉默。
他倒不觉得皇帝好欺负。
只是权臣当道,皇权式微,他恐赵珩会受屈辱。
“朕唤你来,便是想告诉你,只当做无事发生。”赵珩近日来做戏做得炉火纯青,本是要演全套,周截云虽无大过,但上官有督查下属之责,若细究,的确能治他一个失察的罪名,他便将人先唤进宫怒斥一番,想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谁料稍稍冷脸就将周统领弄得要以死报君,手压在周截云肩上,“不必忧心。”
掌心发着烫。
皇帝看似羸弱,身上居然这么烫。他有一瞬走神。
而后他猛地觉察到帝王含笑看他的目光,心中慌乱更甚,低声道:“臣,臣明白了。”
赵珩安抚般地拍了拍他,转身落座。
“陛下。”
赵珩偏头。
周截云道:“臣以为,此事过于巧合,纵火处在靖平军附近,而放火的人则是禁军与前禁军,”他顿了顿,赵珩颔首,示意他说下去,“会不会是有人,想离间陛下与将军的关系。”
但这个想法说出口周截云都觉得荒谬。
因为,以赵珩与姬循雅的关系根本不需要离间!
姬循雅对皇帝晦暗复杂,但在周截云看来亵玩更多些的感情暂且不提,至少皇帝无时无刻都想着将野心勃勃的将军斩草除根。
犹豫一息,他接着道:“或者,是姬将军故意,想拿此事大做文章。”
赵珩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既不反驳,也不赞同,皇帝只道:“让朕想想。”
“是。”
“好了,”赵珩笑道:“卿的心意朕已明白,卿先回去吧。”
周截云欲言,沉默片刻,只道:“是。”
待臣子退下,赵珩立时四仰八叉地躺倒。
他少年时行事恣意随心,后来把太子接到身边养着,因要给孩子做个表率,且身份已然不同往日,便时时正襟危坐,端正仪态。
坐了半日的腰终于得到放松,赵珩舒服地喟叹了声。
文书自他手中飘落,堪堪遮住他上半张脸。
赵珩阖目。
此事不是姬循雅的手笔,姬将军虽放纵,但兹事体大,总会提前知会他一声。
在赵珩看来,更像是周截云说的第一种可能。
有人欲挑拨他与姬循雅的关系。
令姬循雅借此机会能更咄咄逼人,而无所倚靠的皇帝,则会更快地,倒向,一直在静候他,看似无比温顺忠诚的世家。
“呼……”
赵珩长舒了一口气。
劳累许久,他太阳穴钝痛,接连不断的痛楚中,赵珩不耐烦想:真想把他们全杀了。
赵珩猛地睁眼。
他发现自己思考问题的方式有和姬循雅靠拢的趋势。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