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朕皇陵远亿点(152)
“可陛下,”那温和男音突然落在耳畔,唬得赵珩骨头一颤,“你不是少年人,面皮也不怎么薄,这么罚大抵无事。”
口中塞满棋子,帝王平日里最灵活善辩的舌也被冰凉的玉石压得不能动弹,闭不上嘴,又吐不出,只能无助地任由口涎滑落。
声音循循善诱,“您觉得如何?”
赵珩拖长了嗓音,“朕觉得——”
他倏然抽身,灵活得就如同一尾入了水的鱼。
姬循雅曲了下手指,未再去抓他。
“不怎么样。”皇帝笑眯眯地接下一句。
笑容得意得近乎挑衅。
赵珩将袖中的棋子抖出来,噼里啪啦地落到桌面上。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道:“学个棋而已,哪里要用这么刁钻的法子罚人,你方才那话是编出来吓朕的?”
姬循雅也笑,弯了弯眼,“信口胡言,惹陛下一笑罢了。”
这句话是真的。
姬循雅从小到大还未见过如他所说的那般温和的处罚手法,燕国皇室中有不知多少阴损的处刑方法,能让人看不出丁点外伤却痛不欲生。
至于学棋则没那么严重,只罚跪而已。
赵珩静默一息,骤然上前,展开双臂将他往怀中一拥。
姬循雅一怔。
他下意识想推拒,而后猛地反应过来,面前人是赵珩。
在这个对自己了如指掌的夙敌、君主、情人面前,他实在无需惺惺作态。
于是环住了赵珩的腰。
很细的一截骨,好像稍微用力些就能勒断。
但他现在不愿意赵珩死,所以抱着极轻,极小心翼翼。
赵珩余光瞥过姬循雅莹白若玉的脸,突然觉得有点怜惜。
就一点点,因为姬循雅无需他怜惜。
他很清楚,但还是忍不住。
赵珩把这种荒谬的怜爱归咎于姬将军长得太好看,太有欺骗性。
赵珩启唇。
他说:“景宣。”
姬循雅慢慢抬眼。
帝王语调深沉,“你得承认这盘朕赢了。”
姬循雅:“……”
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发现当年姬衍对他忍性不足的评价有失偏颇,面对赵珩这样百折不挠屡败屡战输了还撒泼打滚的臭棋篓子,他居然没想掐死他,可见他涵养多么深厚!
姬循雅尽量温和地说:“陛下,臣很少与您这样的对手下棋。”
赵珩只当自己听不懂姬循雅在阴阳怪气,也可能是真没听出来,毕竟皇帝陛下觉得自己下得挺好,至少当年像崔平宁赵旻都说他棋技出神入化,可谓国手。
皇帝美滋滋地问:“因为朕棋技高超?”
姬循雅含笑道:“因为这么下的都被臣砍了。”
赵珩摇头,“景宣,莫要总喊打喊杀的。”
生得这么漂亮,却总要杀人。
可惜。
更可惜的是,姬循雅还真能杀。
蜻蜓点水般迅速地在姬循雅耳垂上亲了一口,皇帝立时起身。
滚着乌金龙纹的衣袖往桌案上一扫。
“哗啦——”
棋子坠地。
姬循雅蹙了下眉。
无论过多久,他都无法习惯。
偏偏除了时局如此,赵珩还对于这种扮演仇敌的戏乐此不疲。
这次依旧是将军拂袖而去。
服侍的宫人们未得诏令不敢进来,只得守在殿外。
唯何谨因素日简在帝心,才进入殿内服侍。
见满地狼藉,亦不再开口,就静静地跪在地上捡拾棋子。
黑白混杂。
一时间,殿内只有棋子被放入棋盒中碰撞的轻响。
“陛下,”何谨不看皇帝都猜到他的脸色会多么苍白,白中,又泛着怒极的青,“这样下去,奴婢恐陛下会伤及自身。”
温软的劝慰刚一出口便被帝王截断,赵珩冷笑了声,“你的意思是,朕应该向姬循雅低头?”
何谨慌乱下拜,“奴婢绝无此意,奴婢只是……只是担忧龙体,陛下,”说到此处话音已有些哽咽,“气大伤身。”
回答他的是一声幽幽的叹息。
困顿无奈,千般苍凉在其中。
何谨忍不住攥紧了手指,又在触碰到那枚冰凉的翡翠扳指时猛地松开。
……
而在那日姬循雅离开后,内宫委实清净了几天。
只几天。
一封奏报被急急送入宫中。
皇帝看后面色惊变。
“陛下?!”
赵珩似恍然回神,又一把抓住手中的奏报。
一眼扫过去,但见其上清晰地写着,城郊黑火油库有贼人意图放火,幸而驻扎在旁侧的靖平军军士及时发现,未酿成大祸。
而那伙贼人,却有三人曾为禁军,一人,现就在周截云麾下!
第一百零二章
骨节被赵珩攥得青白。
皇帝霍地回首, 厉声道:“传周截云入宫!”
何谨甚少见皇帝这般声色俱厉,心中不由得一惊,“是, 是奴婢这就去传周大人。”
他战战兢兢地垂首退下, 然而多年察言观色成了本能, 大着胆子悄悄抬头,但见皇帝端坐在桌案前,腰背依旧挺拔秀直,然眉眼含倦,面容苍白,几与绵纸同色。
何谨忽地想起皇帝死而复生后, 他们在陪都相见的第一日。
皇帝缓缓睁开眼看向他, 即便满目血色,依旧脉脉含情。
不像今日,似有万千重担锁帝王在颈上,他已至强弩之末,马上就会倒下。
何谨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
他别过头, 匆匆踏出书房。
秋日夜里风冷,吹得何谨身上凉透了,繁杂的思绪顷刻间凉了下来。
皇帝是天下之主, 他心道, 哪里用得着你一个奴婢可怜?
他阖目,深深地吐了口气。
再睁眼,已一切无恙。
……
不足片刻, 周截云便至御书房外等待皇帝传召。
周大人甫一接到火油库险些被失火的消息,立刻就要向皇帝请罪, 正与宫中来传旨的内侍相遇。
“陛下。”何谨小心翼翼地唤道:“周大人来了。”
内里沉默许久。
何谨悄然抬眼,只能看见帘栊后一个垂首静坐的影子。
周截云低头而立,御书房太静,静得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越来越急促。
赵珩开口,“让他进来。”
皇帝的声音传出,冷且倦。
何谨忙撩开帘栊,请周截云进去。
武将入内。
他身量高挑,步伐本又大又快,只是面对着不远处的身影,他只觉双腿似坠了镣铐般,挪一步都分外艰难。
未至帝王五步内。
“陛下。”周截云俯身下拜,额头紧紧压在地上,“罪臣来迟了。”
死寂。
肌肤与黑金石板紧密贴合,奇怪的是,他却没有觉得地面寒凉。
他的体温此刻比这块石板更冰冷。
“唰。”
他听见衣料擦磨作响,仿佛是皇帝终于动了。
如将心剜出置于油锅般煎熬。
两排牙齿死死咬着,周截云面色绷得青白。
皇帝信他至深,他却未尽到统领之责,险些酿成弥天大祸!
周截云垂眼,道:“罪臣蒙天恩深厚,却渎职失察,虽万死不足以抵过,”他自觉说得流畅,在外人听起来却艰涩无比,“罪臣辜负陛下信赖,请,陛下降罪。”
皇帝道:“罪臣?”
不是周截云想象中的雷霆之怒,一如既往的醇润好听,只是透着好些疲倦。
周截云心绪愈加翻涌,道:“是……”
喉口似堵了把刀子,割得周截云嗓子生疼。
他不敢再多说。
生怕再吐出一个字,就会发出难堪的哽音,明明是他失职,若再在陛下面前表露出此等模样,倒像是为了躲避责罚而惺惺作态一般。
“谁说你是罪臣?”皇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