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奴欺主(56)
守卫们蔫头耷脑拿着棍棒跟着狱司大人冲出府衙,直奔天牢而去。
昨夜天牢被人劫了,闹出那么大动静,牢狱司竟然无一人知晓,十几个连值班守卫全都睡死过去了。
狱司大人此刻无暇细想是不是被人下了蒙汗药,只求天牢不要出太大的祸事。他一张油光水滑的脸冒着冷汗,甩着两条娇嫩的胖腿,努力朝天牢奔去。
怕什么来什么,待他带着人匆匆到天牢门口,推开门,里面的情形吓得他直挺挺倒下去。
“大人!”后面的守卫连忙接住他,又是掐人中又是顺气。
“狱司大人,先收拾残局。”天牢深处突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那人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子冷傲,正是薛湘楠,“回头有的是时间给你晕。”
守卫们胆战心惊往里一看,只见门口地上躺着两个值班狱卒的尸身。借着壁上昏暗的灯火,勉强看到狭长的走道里躺满黑衣人尸身,当真是血流成河,尸堆成山,血腥味冲得人几欲呕吐。牢中羁押的犯人个个惊恐不已瑟缩在角落。
一个胆大些的守卫手持火把,壮着胆捡着没尸体的地方落脚,踏着满地粘稠的血液往里挪。忍着直冲天灵盖的血腥气走到最后。
昏暗的灯火中,只见薛湘楠坐在牢门口支起一足。她火红的铠甲上糊了一层血浆,手执一把战刀,刀尖柱地,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眸正盯着那守卫,在黑暗中好似一头嗜血的狼。
“啊……”那守卫没被满地尸体吓到,反被浑身浴血的薛湘楠吓一跳,手中火把“当啷”坠地,旋即被满地鲜血浇灭。
天牢里,薛凌云一身衣衫被血浸透,受伤无数,艰难地坐起来,抬手揭开掩盖他“鼠兄”的稻草,发现他的“鼠兄”早已在打斗中被人踏成肉泥了,魂归天外,惨不忍睹。
他难受地闭了眼,用干草将他“鼠兄”尸体盖上,遗憾地道:“鼠兄啊,是我薛凌云连累你了,你原本可以做只快乐的硕鼠……唉……安息吧……”
薛湘楠俊美白皙的脸颊一道长长的血痕。她转头看着同样一身狼狈的幼弟,不羁一笑:“你还有心情同情你的鼠兄,若我再晚来半步,你就下去陪它了。”
薛凌云伸了个懒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扯到伤处,疼得“嘶”一声,皱眉道:“长姐,还好你回来了。否则你弟弟我真的下去陪我的鼠兄了。”
一整夜,薛凌云姐弟俩杀死无数刺客,血几乎将二人染透。二人虽负伤,但毕竟是死人堆里蹚过来的战争机器,只要一息尚存,人就能活下去。
薛湘楠拍了拍薛凌云肩膀,笑道:“怎样,许久没提刀上战场了,这次松快了吧?”
薛凌云疼得龇牙咧嘴,偏装潇洒,嘴硬道:“这算什么。还不如我们姐弟当年追杀方氏那一战来得痛快。”
当年叶政廷用正妻袁氏和长子作为人质迷惑了方氏,后趁其骄傲自大,派薛其钢一举灭之。
薛其钢那时不到三万人,要绞杀五十万方氏人马,简直痴人说梦。薛其钢大胆听了幼子薛凌云的建议,以自身为饵,自带一万人马,将五十万方氏人马引到沼泽地里。薛湘楠姐弟二人各引一万人马,从左右翼分别包抄,与父薛其钢汇合,将方氏全歼。
那一战打了三天三夜,父子三人皆浑身浴血,杀到最后都失了理智,脑子里只剩下“杀戮”二字。
薛湘楠听薛凌云提起那场让她做了无数噩梦的战争,摇头一笑:“你小子还是这么疯。”随即伤感地看着他,“若你能随我和父亲去流番洲,凭你这番疯劲,或许……流番洲早就收复了。”
灭方氏那一年,薛凌云才十五岁,可惜十年过去,他却再没机会驰骋沙场。
薛凌云自嘲一笑:“长姐,且不闻二十五岁的将军就算老了。如今你幼弟我都老了,你何时脱下这身战袍?”
薛湘楠却没笑,望着黑暗处,淡然道:“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若不是这操蛋的时局,若生在寻常富贵人家,长姐一定儿孙满堂了。薛凌云苦笑了下,再没吭声。
黑暗中,他沉默半晌,开口道:“长姐,你守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还是得想想对策。”
他本不想让父亲和长姐知晓,谁知薛湘楠得知他被下狱,竟急得无诏回京了。无诏回京乃大罪,薛凌云现在黄泥糊裤裆,自己一屁股屎还没洗干净,又连累长姐抗旨。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反正已经这么糟糕了,再糟还能糟到哪里去。如此一想,他反倒不焦虑了。
“想什么对策?”薛湘楠撩起早已脏污得看不见原本颜色的衣袍下摆,擦了擦战刀,有些生气地道,“你闯祸时怎么没想到有今日?”
薛凌云十分清楚薛湘楠的脾性,嬉皮笑脸凑过去撒娇:“长姐,你就不想我吗?我想你得紧,别一见面就骂我嘛……”
他不要脸地抱着薛湘楠胳膊,要是有根尾巴定也欢快地摇起来了。两人母亲过世得早,薛湘楠既是长姐也是母亲。她本就心疼薛凌云,又见他落到如此境地,下狱了还被人刺杀,又心疼又生气。
她叹了口气,道:“算了。既是别人先欺你,你还击也是应该的。”她顿了下,看着薛凌云,眼中严厉化为柔情,抬手揉了揉薛凌云肩膀,“委屈你了。”
她骄傲的幼弟,何时受过如此屈辱。
薛凌云过往是骄傲的头狼,在沙场一呼百应;可如今,他是被拴在京城里的狗,怎么也躲不过旁人的陷害。
朝野都道薛凌云纨绔浪荡子,身份尊崇嚣张霸道,可是薛凌云的委屈,只有她看得到。谁说他委屈,薛凌云都会置之一笑,唯独听到长姐一声“委屈”,薛凌云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这五年在坞原,表面是太子亲卫,实为质子。无论去哪里,身后的尾巴如影随形,薛凌云习惯了,可又不习惯。要摆脱这些尾巴对他轻而易举,可是摆脱之后又如何?只会让帝后对薛家、流番洲的监视更为严密,警惕更甚。为了父亲和长姐在西南能安稳些,他哪都不能去,去哪都得让尾巴们跟着。
他如此委屈求全,薛湘楠都知道。她难过地拍了拍薛凌云肩膀:“长姐都知道。你放心,如今我回来、坐在这里,便是对策。我要将事情闹大,让那高高在上的皇上和姨母看看,我与父王在流番洲与游夏人拼命,我的幼弟在京城被人如此陷害,叫我们父女如何安心作战?”
薛湘楠心里憋着一股气,要当面向叶政廷和袁氏讨个说法:若不是自己及时赶到,薛凌云焉有命在。先不论薛凌云犯了什么罪,堂堂皇家天牢,竟然被人明目张胆劫杀,整整一夜都没人前来支援,这大盛、这坞原,到底是谁的天下?
“长姐,没用的。”薛凌云枕着胳膊倒在草垛里,自嘲一笑,“天牢被劫,最多给你一个坚守不严的说辞,杀几个、撤几个,再流放几个就完事;但你却是无诏回京,他们反咬一口,你要如何脱罪?”
才短短几年不见,如此丧气的话居然从薛凌云嘴里说出来,这还是当年那天塌下来都能与之一斗的少年将军吗?
薛湘楠一向冷硬的眼眸多了一丝哀伤:“你放心,叶家还要仰仗薛家军收复失地。没了我们父女,光凭叶仲卿和那几个年迈多病的老将,光游夏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子能将大盛一点点蚕食干净,遑论还有东南那些虎视眈眈的家伙。”
薛湘楠的话却并没有消解薛凌云的担忧。如今叶家仰仗薛家,薛家便如烈火烹油,一旦流番洲收复、或薛家不再手握重兵,只怕就到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
薛家的后路,正是薛其钢和薛湘楠最为担心的。薛湘楠一直不婚,婉拒多次赐婚,此事在叶政廷心里更是块心病。拿薛湘楠被办法,叶政廷也将目光转移到薛凌云身上。如果这次顺利出去,接下来将面临什么,薛凌云一清二楚。
在天牢这几天,薛凌云想得很清楚,要破薛家功高震主后被打压的结局,必须令觅良主。叶政廷老了,他那几个儿子斗得跟乌眼鸡一样。薛家若不谋朝篡位,就得从中择一个稳妥的扶植他上位。于公于私,薛凌云都坚定地选择叶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