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咬(70)
“冷静点,冷静点!”警察抱住他,将他带到警车里坐下,“听着,我见过很多人,有少年犯,也有杀人犯,我自己也有三个孩子。我看得出你不是那种需要进局子的年轻人,你没必要为了躲开家庭而留下案底。你试过搬出去住吗?”
“……假期之外,我都住在学校宿舍。”
“提前返校怎么样?”
“我打工的钱支付不起学校宿舍的每月住宿费……我也没时间去打工。”
“和你的穷同学们拼个房间,我以前就是这样,每个班里都有几个穷孩子,他们有各种各样省钱的办法,”警官苦笑着指指自己,林渡鹤凄然抬头,过了一会儿,也勉强笑了笑。“没事的,你能找到几个穷同学拼房子的,就算是穷人也会拼命去上大学。这是我的电话,你保存下来。如果遇到麻烦了可以打它……我是负责这片区域的巡警,我叫……”
“……如果是那种没有穷人能进去的学校呢?”
“嗯?”警官正在纸条上留号码,没听清他的话。
林渡鹤低下头,没再重复。
警灯的光渐渐消失在住宅区的入口。他回到家门口,被父亲一把拽了进去,夺掉手里的纸条。
“你想杀了我们吗?啊?”他扳住孩子的双臂,“你想害死你全家吗?!”
“你会害死别人的!”
“你考虑过爸爸妈妈的心情没有?害死我们你会开心吗?你就没有爸爸妈妈了!”
“林渡鹤你不能这么自私!”
……
海浪声渐渐靠近他的意识。
林渡鹤忽然有种错觉,他在女人的怀抱里,是姥姥的怀抱。父亲花了很大力气,在几年前把姥姥弄来了美国。
但她其实没有身份,只能住在家里的阁楼上,去华人超市逛逛,如果有人问起,他们只能说是“亲戚家的老人借住”。
姥姥坐在阁楼的旧椅子上,身上盖着保暖毯。她很疼爱林渡鹤,会让孩子伏在自己膝头,轻轻地拍着。
——你瘦啦。是不是读书很累?功课很多?累的话就不要读了。
——读书是好啊,可是很累。不读书也行,包个小杂货店,日子也一样过的。
——我们小鹤做什么都很聪明,人长得又好,有喜欢你的小姑娘吧?要找个自己喜欢的。
——姥姥是听不懂你读的那所学校,听起来和佛塔一样,是去庙里边读书吗?
——还是那句话,累就别读了,回家歇着吧,到姥姥这来。你小时候就这样,考不好了就躲到姥姥身后。姥姥拿着剪刀对你爸说,谁也不许打小鹤,不许欺负我们小鹤……
——小鹤怎么了?怎么哭了?怎么哭得那么伤心?是你爸爸打你吗?因为考不好?别伤心了,姥姥去骂他,去打他。有姥姥在,不会让小鹤吃苦的。
……小鹤啊。
林渡鹤被冰冷的海水激醒,猛地坐了起来。充满大脑的呕吐冲动让他险些摔出艇外——他们的救生艇漂浮在大海上,阿尔坐在驾驶座前面,很无奈地看着他。
“你还好吗?我以为他用力过度,把你给……”
“通龙呢?”
“你不记得了?他指着海岸线让你当心,趁你回头的时候……”孩子做了个手刀的姿势,“卑鄙地偷袭了你。”
已经看不见灯屋了。
林渡鹤朝着船后方,静静坐了很久;忽然,他几乎是和阿尔同时开口,异口同声。
“说不定他还活着……”
救生艇跟随海浪,飘向通龙预设的坐标。在六个小时后,林渡鹤抱着因为失温而昏睡的孩子,回到了有史可荷的人等候的人工码头。
白色的沙滩上,能看见几颗野椰子树。
用棕榈叶叠起来的临时庇护所,能起到遮蔽海岛日晒和保暖的作用。这个季节,南岛的昼夜温差极大,如果没有救援,失去淡水是他们最大可能性的死法。
棕榈叶的另一个作用,是收集露水凝成的淡水。尽管数量稀少。叶缝中能储存大概二十毫升的淡水,这是他们宝贵的水来源。
从叶影下,严武备把那人拽了起来。
“还活着吗?”
——何株的头低垂着,整个人都好像失去了意识,似乎是因为脱水。
他无奈地看着这个人,突然松开手,把何株丢在地上,然后用脚跟狠狠踩在这人胸口正中的胸骨柄上;无法忍受的剧痛顿时让何株惨叫着坐起来,没办法再用装昏来逃避现实。
“干点事情,比如去找落在沙滩上的椰子。”严武备指指前面的那片椰子树林,“我去画求救信号。”
何株一动不动,坐在阴影下看他。
“聋了?”
“……我为什么要帮你?”
严武备都快被他气笑了:“你打算活活渴死自己?”
“都死在这里也不错,总好过回去受审。”
事到如今,这人居然和孩子一样无理取闹。
虽然九死一生被冲到了岸上,但这显然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就算这样,沙滩边也布满了和他们一样被冲上岸的人类垃圾。严武备拖着疲惫的身躯,捡了几个完好的塑料瓶,用来收集淡水。
快黄昏了。天气渐渐湿冷起来。
他抱着需要的东西回到庇护所,何株依旧蜷缩在阴影里。这个人似乎决定彻底逃离现实,不在乎外面的严武备做什么。
“喂,喝点水。”他递过去一个用石头凿开的椰子。
没有反应。
算了。
他自己喝了水,靠着树干坐下。就算是严武备的身体素质,在这种接连不断的极限打击下,也即将抵达临界点。
说不定真的会死在这。
白色沙滩上,他用黑色石头摆出求救信号。石头的曲线在黑暗中仿佛是鬼魅的影子,除了绝望,什么都无法带来。
他脱掉残破的衣服晾在树上。潮湿的衣物除了降低体温,不会有任何保暖作用;他白天时候让何株也脱掉它,但那人没反应。
好像死机了似的。
严武备叹了口气,他打算弄些火源,这样可以取暖、保持干燥,也能用光源引来鱼和救援。
他起身。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的黑暗中伸来,抓住了他湿漉漉的手腕。
何株从后面抱住他,抱得很紧,身体微微发抖。
“……我很害怕……”他的额头贴在男人的后背,轻轻地摩挲,“我一直都很害怕。”
“你到底在怕什么?有债就还钱,有工作就做,有饭就吃。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
“……我怕变成一个没人记住的东西。”晦暗月色下,失去了眼镜的双眼露出某种潮湿而柔软的恻光,“我怕被生活盖过去,什么都没露出来。”
“人都是这样的,何株。”
“人为什么不能按照人指定的规则活?人明明自己喜欢弱肉强食,却又给人套上各种镣铐,把那些没力气的人变成‘肉’……”
银色的月光下,两个人的身体都伤痕累累,被礁石刮得遍体鳞伤。
严武备低下头,也拉住了何株的手腕。但没有像以前一样用力拉开,而是很温柔地握在自己手心中。
那人颤抖了一下,似乎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温和的对待了。
“所以你想活在这样的规则里,也被这道规则变成了这样。”他说,“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那我能怎么办?”何株惨然笑了,“严武备,告诉我,换做你是几年前的我,你能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我只能熬。”
“——所以凭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靠‘熬下去’三个字在过日子的。”他将额头贴在何株的额头上,就像小时候那样,“无非是一个人熬,几个人一起熬,生不如死地熬,好像能看见希望地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