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咬(5)
“加纳纳,他们也许不信上帝。或许就像我一样,我信奉冰镇椰子汁。”
听见他的话,加纳纳合上双眼,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他面朝舷窗外的阳光,神色绝望。
阿修身边的地上散着几张皱巴巴的打印纸。其中一张,是国际行动中警方使用的工作证复印件。
在抢回尸体的行动中,他和护卫队中的一个人缠斗了很久。搏斗中,那人佩戴的工作证被打落在地。
——严武备。
护卫队的其他人都可以不管,只有这个叫严武备的人,和阿修近身缠斗过,看见过他的脸。
必须尽快处理掉。
何株的岗位并无法连续请出太多假期。年假更类似于一个摆设,请了年假,后面就要用更多调休来补这些假。
门诊时候还被病人家属介绍对象:“哎,我女儿也是本地人,和何医生年纪差不多……”
何株勉强笑笑。
“有的医生不赚,但你们这种医生赚得多啊。”
“就普通吧……”
——在国内医生中也许收入较高,但之前为母亲还债,已经把几十万的存款都交给了借贷公司。他以为这样慢慢还就可以,结果发现,每个月所有的工资,根本不可能抵消总欠款数额的增长。
国内这种民间借贷,利息永远不可能高于高利贷的警戒线。但它靠许多其他杂项名目,最常见的就是“拖延费”。
用这些杂项来堆积欠款,让人永远都无法还清,只能不断还,不断还,最后被彻底榨干每个月的收入,被逼着抵掉房产,或者和他们合作其他的灰色产业。
“你技术好啊,前途无量的嘛。”家属显然很中意这个说话温文尔雅的年轻医生。
“资历低……”
“哦,是是,你们这行就是论资历职称的,得熬。但你技术好啊,像你这样的年轻医生要是去国外……”
何株听见他的话,整个人都一激灵,踢到了旁边电脑的主机箱,电脑屏幕立刻暗了下去。
还好这是今天最后一个复查指标的病人了。
天已经黑了。严武备说来接他,两人出去吃饭。其实他们都会做饭,但都是平时没空做饭的人。
本来是心情愉悦的事,结果下班前收到了金哥的消息:“好消息好消息,哥请你出来喝酒,咱们商量下一单生意!”
何株没理他,直接把消息删了。
严武备找了家烧肉店,暖灯和炭烟下,他的神情也有点疲惫。
“我找其他部门同事问了你的事……”
严武备的话没说完,何株的筷子就落到了地上。他反应过来,严武备指的“事”应该是何秀的欠款而已,于是装作只是失手,到桌下把筷子捡起来,换了双新的。
“你们之前去找何阿姨,他真的没有限制你行动?你手机为什么不回消息?”
“……嗯。”何株脑子里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是金哥教他的,“我妈借了好几方的钱,金哥这边至少还能宽限一段时候,但其他公司说不好。我怕我和外面联络太频繁,其他公司的讨债人会跟着我找到我妈。”
“那你找到阿姨了没有?”
“没有。我妈可能躲出去了。”
“那你怕什么?……算了,你胆子小,不过谨慎点也好。”
严武备教他,要学会收集证据,主要是言语或者行动威胁、人身限制、没收通讯工具之类。只要有这些,就有名目做文章。
“要、要用窃听之类的收集证据吗?但这不是非……”
“不用,有些手机的APP就可以自动化录音,待会儿我教你。”
说话间,菜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服务员端了两份甜点过来。严武备起初没在意盘子里的甜品,他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何株就把两盘东西都拿起来还给了服务员:“他不吃巧克力的。”
盘子里是巧克力冰淇淋。
服务员一怔,大概第一次听见有人要把这两盘东西还给自己,连忙笑着回答:“这是附赠的……”
“我知道,他不吃。他闻到巧克力的味道会过敏。”
何株坚持把两盘东西还了回去。严武备沉默着,等服务员端走甜点。
等人走开了,他才开口:“何株,其实……我没那么介意了。”
何株握着茶杯,抬眼看他。他坐严武备的车过来,看见车里的平安吊坠上还挂着那个孩子的照片。
严武备的弟弟——严文聪的照片。
“我知道你怕什么。”何株说,“我们离了对方,都是活不了的。”
严武备有个弟弟。后来“丢了”。
这件事情的详情,很少有人知道。严武备的父母对此含糊其辞,仅仅说孩子是在公园玩的时候弄丢的。
但何株知道,严文聪是被严武备弄丢的。小儿子失踪之后的第三年,严武备的妈妈因为脑出血过世,至死都没原谅大儿子。
父亲对大儿子也没有好脸色。小学时候,严武备曾经和何株说过自己的“计划”。
“——下周学校春游的时候,我要逃走,然后去浪迹天涯。”他说的很认真,“这样我爸会觉得我死了,他就不用每天看我恶心了。我去找武林高手,练成大侠……”
“那我怎么办?你走了,他们又会重新欺负我。”
“那等我们小学毕业之后我再走。”
那时候升学,往往是就近的小学升就近的初中。初中开学的时候,严武备显然已经没那么幼稚了。
但现实的痛苦也更锋利地显露在眼前。从前孩子只觉得“爸爸讨厌自己,自己想走”,后来明白了,这根本不是走就能解决的事情。
自己的家已经完了。
何株的爸爸是在孩子准备中考的时候没的。他开单位的车,在车排气管上接了根管子,从车窗把管子另一头放进车里。
然后开着收音机,抽了根烟,启动了发动机。第二天的晚上,才有行人在路边发现他的尸体。
——那是何株第一次恨妈妈。因为那一次,是何秀赌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讨债人找上她和丈夫的单位,每天堵在他们下班的路上,拉起“欠债不还,天理不容”的黑白幅。
两个小孩,一个被父亲厌弃,一个恨着母亲,放了学谁都不想回家,蹲在小区外的河边打发时间。
第二天上班时,何株发现一个熟悉又厌恶的人影等在自己办公室门口。
金哥嬉皮笑脸搓着手掌凑过来:“宝贝,你昨天咋不回我消息?”
何株没理他,想进办公室,但是被他拉住,往电梯口拖。
“咱们得聊聊‘生意’,有进展,好进展!”
“放手……我不会再做了。”
“——那我就在这嚷起来。我还没闹过你办公室呢。”
何株站住了,脸色很差。现在距离早交班还有一刻钟,金哥把他拽到一个僻静处的等候椅上,根本掩不住笑意。
马来西亚那边的“瘦子”,很满意何医生的手艺。
其实就算是器官交易,他们也有很激烈的行业竞争。好的医生昂贵且抢手,之前和瘦子合作的两个地下医生,是他们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且没人来抢的医生。
相对的,水平也可想而知。
这是很依赖于口碑的产业,如果术后的死亡率太高,不要说病人,就算是卖器官的人也不愿意跑他们这边来“出手”。他起初对何株并不抱希望,需要两组人合作的移植手术,只有何株一个人操刀,而且这人还看上去情绪很不稳定……
但从术后的结果来看,何医生的手艺比原来的两个医生高出不知多少个档次,并且只花了一半不到的时间。
既便宜,还快捷,还优质全能。
中国的外科医生真是太神奇了。
瘦子第一次和金哥用那么激动的语气通话,他希望在下个月再请何株过去一次,价格比原来高了三成,而且会为他们预定当地最好的度假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