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咬(7)
——不知为何,严武备的脑子深处有某个地方微微绷紧了。这是多年从警形成的直觉,危险隐藏在看似平常的日常之中,而且正在迫近。
之前护送尸体回越南,在那个红衣服的疯子扛着火箭炮出现前,严武备也有同样的危机感。
危机感让他停下走向车子的脚步。下一秒,爆炸声轰然响起。
何株结束了三台手术,回到酒店暂时休息半天。明天上午还有一台,做完之后就回国。
瘦子这次是直接把术前的各项检查指标送到他们的酒店,待遇显然比上次好了很多。何株把几份指标看了一遍,看到其中一份的肾脏功能指标时,不禁怔了一下。
他把那个人的化验报告拿出来,仔细看了很多遍,然后问金哥:“你能联系到那个人肉贩子吗?”
“为啥?”
“有个人的单侧肾功能有问题。”
“废话,没有问题他来动啥手术啊。”
“不,这个人是供体。”
金哥愣了愣,他对这种东西一窍不通,但是供体很好解释,就是提供器官的一方。
很快,瘦子那边给了他们确定的答复——确实是供体没错。这个男人今年三十岁,左侧肾脏已经开始功能退变,他这次要卖右侧。
“肾脏退变不可逆,就等于说他……”何株还希望能解释一下。
“他是知道的,也是自愿的。何医生,他急需钱去还掉赌债。”
何株摔了电话,转头扑到金哥的行李箱里,开始从一堆行李里找自己的护照。
“干什么干什么你?!”
“我——”
“又不肯干啦?你那几句台词我都快背出来了,一边呜呜哭说这个不道德,一边又要加钱,不就是钱没给到位吗,装什么牌坊……”
“这个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人有两个腰子,留一个还能活啊。他剩下那个腰子不就是不太行吗?凑合着用呗!”
何株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试图和他解释这意味着什么。他解释了几句后,就看出来其实金哥是知道的,只是装傻。
毕竟尿毒症在国内并不是听都没听过的病。
“……这是杀人。这不是救人。”他绝望了。
金哥不以为然:“又不是不给钱。价格谈好了,对方愿意,你凭什么替他做决定?哎我真搞不懂,你这一天天的多愁善感个啥?今天要是啥把人迷晕了割肾,那我也下不去手,但两厢情愿的买卖,你到底哪看不过眼?你和我说说,咱们今天把话说开了!”
说着,从旁边砰得拽过一张椅子,再拿过一瓶啤酒,重重敲在茶几上。
“你是怕犯法?啊?搁咱们那是犯法,但这边你看有人管吗?杀人都没人管的地方,几里地都找不到一个摄像头!这儿和菲律宾还算好的了,有游客有经济。你到越南到老挝到印尼看看?饭都吃不饱了,道德?什么血妈玩意儿。”
“……这不人道。”
“啊?”金哥被这个词震住了,就好像在国产电影里听见一个女人娇滴滴地哭“怎么能吃兔兔”。
“不管是不是自愿买卖,这件事本身,是不人道的。本质上就是有钱人在用金钱对穷人的生命进行剥……”
“说人话好吧,宝贝,说人话,你哥哥我读书少。”
何株不得不沉住气,尽可能冷静地和他解释这种基础的医学伦理学。
“穷人卖器官,有钱的病人买器官,看起来是各取所需,但是在你们的这个‘美好’理论里,少了一样东西——没钱的病人怎么办?”
“这个我知道啊,排队,等捐献。”
“……可如果交易无罪化,你觉得,人们愿意选择有偿卖出,还是无偿捐献?”
金哥顿住了,很明显,一旦像这边一样让交易灰色化,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选择有偿的一方。
从完美活体到残次体到尸体,各种人的各种器官,都会被明码标价。
用钱能买到,就意味着没有钱买不到。
“确实,全球各地,有的地方灰色化,有的地方合法化,也有的地方,比如我们那,严禁。无论如何,器官移植的无偿和有偿,目前在一个勉强保持平衡的天平上,有钱人可以去有偿买,没钱的人可以去无偿排队,双方都有一条自己的活路。可我们每做一次这样的事情,就等于把天平往有偿那边推。如果有一天这平衡彻底崩坏,我们就是其中的推手,我们会无形中杀掉成千上万的人。今天我拿走他右侧健康的肾,等同于把他变成了下一个‘没钱的病人’。他怎么办?他没钱,基本只能等死。我能做到在健康供体上面动手术,我不可能去杀人。”
金哥喏喏几句,也找到理由了:“可他知道自己肾脏的情况,他认可咱这么做,人家有觉悟了。”
“他没有权利这样处置自己的生命。我是说,他如果不想活,可以跑去撞火车,但他不可能说,我把命卖掉,换钱。如果命可以换钱、换东西,整个人类社会的道德伦理体系就全部崩塌了。”
“烦死了!哎,给你钱行不行?我多给你点……”
“给多少都不行!护照还我,这次真的是原则和底线的问题!”
何株的声音霎时严厉起来,好像在班上对着医学生训话。他第一次这么说话,金哥居然被狠狠镇住了。
他把何株的护照交了出去。何株抢回自己的护照和手机,开始改订机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金哥都还没回过神,呆呆站在一旁。
改机票时,手机里弹出了一条严武备的消息。和以前的消息不同,并不是日常的问候……
“我受了点伤,要住几天院,你别太担心。”
金哥还在旁边嘀咕:“装什么清高,真的给你五万一次,别说动手术,杀人你都干……”
何株放下手机,走到他面前。金哥问:“你还要干嘛?讲课讲完了?”
“……你刚才说给我多少?”
“啧,最多就给到五万……”
“五万五。”
“啊?”
“——五万五一次,我做。”
严武备出事了,虽然不知道伤情程度,但是,他或许需要钱。
因为距离爆炸的车辆有一定距离,严武备受了轻伤,脑震荡住院观察了几天。
但车里的同事当场死亡。
这件事在城市新闻里上了头条,但很快被盖了下去。出事地点是市局一处行动组的办公点停车场,必须彻查到底,不能让消息提前散开。
在病房里醒过来的时候,他看见何株在自己旁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进来的?”
“从机场回来就直接来了。你病房外面负责看守的同事认识我。你的伤怎么回事?”
“哦,抓歹徒时候被打了一闷棍。”
——爆炸案的事还不能公开说,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何株的表情很不对劲,脸色惨白,比他这个病人还吓人。
“……我就是轻伤,你怎么一副我快要入土为安的表情?”
“我接到消息时候根本不知道你出了多大的事,说不定根本不是轻伤,只是瞒着我……”
“你今天药吃了吗?别多想……没吃?那包里带着吧?”
严武备很熟练的抓过何株摆在身边的背包,拉开拉链替他找药。何株的精神状态不稳定,学生时代就发过很严重的抑郁症,这段时间有复发的征兆。
药瓶就摆在外层口袋,他将药拿出来,从里面掉出了一本东西。严武备看见它,怔住了。
“——你国内出差,带护照干什么?”
何株想把护照拿回去收好,说是上次出国交流之后一直没从包里拿出来而已。但严武备做了件让他背后发毛的事——他翻开了护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