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390)
……明白?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他没有明白的吗?
最后,安菲还是说:“……我不知道。”
说完,他身体动了动,像是想离开郁飞尘的桎梏。但郁飞尘没有让他如愿,甚至也没有给他留一点喘息的空间,而是更紧地抱住。
时间还在流逝。郁飞尘会觉得它走得太慢,外面的那些有形之物还没有完全消逝,还要再过一段时间,这个世界上才会只有他们两个。
虽然,还要再过很长时间,那些人和事才会从安菲的心里消失。
这没什么,他可以等。
祂已经和永昼没有任何关系了。郁飞尘告诉自己。
现在祂只和你有关。祂的世界里终于只有你了,就像一直以来你的世界里也只有祂一样。
你可以不恨祂了。
祂就在你怀里,你感受得到祂的脉搏,祂身上全是你的痕迹,祂腹中甚至有一个你的印记。
郁飞尘低下头,看着精致白袍下平坦的腹部。
看不出什么改变,但潜伏其中的力量告诉他,它存在,并且,它在生长。
他也会想探究那东西的结构,但只能感知到一片混沌。
那是因为它还没有真正成为一个生命,他告诉自己。
再然后他会想,再过一段时间呢?
它总要长出自己的结构,拥有自己的形体,然后来到现实的世界里——出现在他和神之间。那些活着的生物都是这样降生的。
郁飞尘感到荒谬。
手指沿着神明的腰侧往下滑,要去触摸那里。
最好永远都不要出来,他不无恶意地想。
如果因为这个世界的规则必须会出来,也可以杀了它。
然后,他可以让神明再怀上一个。
郁飞尘并没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过了有一会儿,理智中才浮现另一个微弱的提醒般的念头:也许,关于这个东西,还需要神明本人的意见。
这时候他的手指已经按在安菲的小腹。
而一直没有动的安菲终于有了反应——把他的手拨开了。
郁飞尘再放。
又被拨开。
郁飞尘还放。
安菲直接抓住他手腕,按在另一边不让他动弹了。
安菲总是不让他碰那里。
郁飞尘也不太明白神对肚子里那个东西究竟怀有怎样的感情。
他去看安菲的脸。
岑寂的绿瞳里静静的。
“为什么不能碰?”他说。
安菲垂下眼不看郁飞尘,祂的表情有种别样的淡漠。从那天起祂的情绪就开始反复无常。
如果这个东西带给你的只有这样的情绪,那它也可以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郁飞尘不是没提过这种想法,但那个时候安菲又会护着它,用冷冷的目光看着自己。
于是他又问:“喜欢它吗?”
安菲低着头,很久都没有回答他。时间久到郁飞尘觉得安菲已经忘记了这个话题,意识又沉入遥远的虚空中了。
但就在这时候安菲缓缓抬起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被壁炉的火光映着,深邃幽暗的绿瞳里噙着一点荧荧的冷光,格外空洞的眼瞳之外,一道隐隐的血丝。
那眼神里当然不是任何一种开心或愉悦的情绪,然而薄红的唇角似乎真的勾起一个不可见的弧度,让祂整个人仿佛在笑着——那是一种隐约疯狂的笑容。
“你不会想知道的。”祂说。
说出这话的时候,祂按住郁飞尘手腕的力度放松了一些。郁飞尘的手指终于来到了神明的腹部,缓缓按压在其上。
他看向那里,神情并未因神明的回答而生出不虞。
漆黑的瞳仁里,幽深晦暗的目光因为过度的专注甚至显得执迷,如果这样的眼神投向任何一个活人,活人会毛骨悚然,如果投向任何一个兽类,兽类会惊惧奔逃。
而他——就用这样的目光长久注视着那里,然后,缓缓转向安菲。
平静的声音里,蕴藏着的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深深的笑意和寒意。
“不重要。”他在安菲耳畔轻声说。
——它是什么不重要。活着还是死了也不重要。安菲喜不喜欢它也不重要。
待在安菲的肚子里,证明他与神之间的联系,这就是它唯一的意义。
他只要结局。
火光明灭,视线几度明亮复又黯淡,变幻的阴影遮住对视的目光里一切情感。
郁飞尘又去吻祂。
锁链碰撞声响起,墙面上的人影被火焰的亮光吞噬。
有时候,总要做点什么。
郁飞尘:“你想做什么?”
“你觉得呢?”安菲冷冷反问。
“如果你没有画那些东西,”郁飞尘真诚道,“现在至少还有书可以看。”
“……?”
神明用纸笔推演永昼,最后那些东西全都被烧了。烧毁的书当然不会再有,唯一幸免只有放在床头的一本故事集。
郁飞尘拿起那本书,从后面抱着安菲,随手翻开一页。
对于郁飞尘的一切安排,安菲都不予理睬,但当书页打开后,祂的目光还是看向了那里。那已经是眼下唯一可以看的东西。
又是一本讲述人与神的书籍。
书上说:在古老的时代,所有的人们聚在一起,他们计划修筑一座高塔,那塔要高到云和彩虹里,他们借此可以来到神的面前。
看到第一行安菲就伸手把书推开了。书页散开,掉在了地面上。
哦,不想看。
这种消极的态度郁飞尘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俯身,嘴唇轻轻碰了碰安菲的头发。
“什么时候不生气?”他低声问。
“不可能。”
“想做什么?”他又说。
“回永昼。”
郁飞尘用同样的三个字回答了安菲:“不可能。”
安菲蓦然抬眼:“你知不知道现在在到底过去多久了?”
郁飞尘:“不关心。”
安菲胸脯剧烈起伏几下,显然变得更加生气,祂眼眶都红了。
郁飞尘手指怜爱般抚过那里。
“别哭了。”他说。
“……哭?”安菲看着他,“我没有过那种东西。”
郁飞尘定定看着祂的眼睛。
“你就是在哭。”他说。
“我没有!”血色蔓延上安菲的眼底,祂伸出手,死死抓住郁飞尘的衣襟,语调陡然拔高:“我只是想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发完疯?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安菲,”郁飞尘认真说,“我很正常。”
他还是这样。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安菲的手指颤抖着松开,仿佛被抽去所有力气。
再开口时,祂眼眶还是泛着红。
“……为什么?”
郁飞尘看着祂,用眼神问祂,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是不懂得我?”安菲空洞的目光看过那些缠绕在他们之间的锁链,又看回郁飞尘的眼睛:“……为什么我们要这样?”
——为什么你还是在哭?
明明那些人和事已经和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郁飞尘伸手,停在祂的侧脸上像是想要抚平祂的心绪,可那只会招致相反的结果。
“我已经……”安菲声音颤抖,话语几度断续,“我已经……不想再恨你了,也不想再惩罚你了……小郁。”
“我们离开这里。”深呼吸一口气,祂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论是湮灭了还是破碎了,我都会去面对。只要不是困在这里,可以吗?”
郁飞尘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安菲。
看着那双平静的黑色眼瞳,安菲心中升起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也许郁飞尘说的是真的,也许他确实不是在发疯,他一直很清醒,他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直到很久以后郁飞尘才开口,他的声音放得很轻。